老人(小小说)
黄新原
父母都走了,干休所的房子空了多年,水龙头锈得都拧不开。和老婆商量后决定搬回来住。
看着周围那些健在的老头老太太,就像看着历史博物馆里的展品,总勾起对附在他们身上的沧桑阅历的联想。
一
这天出门,看到吴叔叔。他在301住了37天刚出院,肺炎,活着回来了。我惊异他生命力的顽强,10年前,他肺癌,作了手术;5年前,他胃癌,又作了手术。接着是肠梗阻、肺炎。快往90走了,但拄着拐棍,挪着小碎步的样子,仍有几分豪迈。我扶他坐在一只长椅上,引他“讲那过去的事情”。他讲千里越进大别山——没有根据地,没有基本群众,没有给养。部队的子弹差不多都打光了,他带领一支长枪队,掩护着旅部的电台。“我们弹药最充足”,他说。我问你有几发子弹?他说:“六发”。他又说,那时一天跑200里,我三天只吃过一块锅巴。”指指我手里的手机:“就这么大块,旅长也分这么大块。”我问他“晋冀鲁豫军区”和“冀鲁豫军区”有什么区别,他立刻不高兴了,说“你爸爸是搞党史的,你连这都不知道!晋冀鲁豫是大军区,下辖冀鲁豫、太行、冀南、太岳四个军区。你爸爸就是冀鲁豫军区一分区的。”说着白了我一眼,可能因我没能“子承父业”而不满意。
二
张叔叔,85岁。
讲起解放战争的东北战场。东北的几次主要战役他都参加了:“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接着讲到塔山阻击战。老人这时脸上神情很复杂。他说:“真正的好部队,就是在以少对多时,打不散。人家兵败如山倒了,你满山撵兔子,那算什么本事。就得像塔山那样,焊在那儿不动,自己给自己当主心骨。四野里,我们四纵就是这种部队——塔山打得惨哪!”他眯眼沉思:“要不怎么吴克华、莫文骅、胡奇才几位老将都嘱咐去世后要埋在塔山呢,那时是一死一片,炮弹皮炒肉啊。”
三
在六楼的窗户上,经常能看到一个老头。硕大的脑袋,很肥的吊脚裤,拄根拐棍。头总是低着,在地面搜寻,然后不停地用拐棍划拉什么。一次在楼下见到他,我才明白,他是在把破纸片、香烟头、塑料袋、狗屎等垃圾扒向路边,干着清洁工的活儿,眉头皱着,嘴里嘟囔着。
据说,他曾是院务部的副部长,还据说,两三年前,他还看着一台黑白电视,舍不得吃舍不得喝,但汶川地震他捐的钱最多。想来得有一年没见到他了,又据说,他还活着,只是不能动了。
四
马叔叔,抗美援朝时,是一个火箭炮营的营长。我问,火箭炮是不是也叫“卡秋莎”?他斜了我一眼也不否认,说:“我最讨厌老毛子那种娘们儿唧唧的称呼,什么卡秋莎,炮就是炮!”
马老头前些年老伴先走了,后来娶了个后老伴,年纪和我相仿,我看这女人不像个善类。就在前不久,楼下一片喧哗,只见那“后老伴”被“前老伴”的两个儿子打得满头是血,正好是个下雨天,那血和雨水掺在一起,一汪一汪的。原来,这女人不久前把“前老伴”留给儿子的几十万住房补贴给偷花了,而且其他还有些事做得很不地道,所以动了“全武行”。事情过后,一位阿姨说,马叔叔坚决要离婚。阿姨说风凉话:“小媳妇年轻啊,漂亮啊,人家不图你的钱和房,嫁你个糟老头子干嘛,老糊涂,活该!”
但我可怜这老头。
五
干休所的布告栏时不时有讣告贴出。有时就和供老头老太太去“欧尚(超市)”购物的出车通知贴在一起。
最近我才知道刘叔叔去年就走了,家里没让贴讣告,这是阿姨明智,老战友们都是这个年纪,告别仪式没人去了。
刘叔叔多年双目失明。一次在楼前小花园遇到,他坐在轮椅上。吴叔叔指着我对他说:“这是老黄的老大。”他把手伸向我,我赶紧握住。他说:“你不是在国外吗?”我说:“那是我弟弟。”
那曾是个非常干练的叔叔,总让人觉得年轻帅气,离死还远 ……
这代老人慢慢凋零殆尽。土地革命时期的一个也不剩了,红军时代能剩下的,也就那几个红小鬼了,抗战时期的,也都已85岁往上。
有时看着他们蹒跚的背影,心里是一种酸楚。他们都是子弹炮弹侥幸没碰着,或是刺刀尖上拼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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