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声
北京,这就是北京,这就是他向往的地方。
他坐着公共汽车,心情异常激动,在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里,向西,向西……
应该说,说服姜春宇的妹妹不要再到部队去的工作很成功。开始的效果就很好。昨天在姜春宇家胡同口,面对那个小商店,他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下决心买了一大堆食品,罐头、糕点、糖果……部队没有给这笔经费,自己又决定不能空着手出现在人家的面前,只好自己掏腰包,花了二十多元,半个月的工资。姜春宇全家惊讶万分地迎接他……
骨灰堂的大门半开半闭。平常的日子,来这里的人极少。迈过齐膝高的门槛,走进气氛阴冷的大堂。存放骨灰的架子和图书馆的书架子差不多,骨灰盒一个接一个,一个格子一个骨灰盒,一条曾经的生命,一本划上句号的书。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他的战友们,装在小盒子里,一张张表情最佳的照片,凝固了他们美好的时光……章明平静自己的心情,仔细地端详每一张照片,让他们在自己的脑海里复活……他立正站好,脱下军帽,深深地三鞠躬。下面的时间,留给徐萌。不用说,那一个肯定是徐萌的骨灰。在她的位置上,方格子上蒙着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塑料布的四边,用图钉固定。惟此一处。
章明理解这层薄薄的塑料布,它一定出于深深的母爱,绝望的母爱。他无法度量出这块塑料布蕴含的亲情有多深,无法对这块极普通的塑料布作一个确切的描绘。他所理解的,是它使她与她以外的一切有一个距离,一个屏蔽,以此回避尘世的干扰和喧闹,隔离出独自安息的小小的空间……这里,是她最后的闺房。
钉在塑料布四边的图钉,被他取下。格子里一幅大大的黑白照片,穿着军装的徐萌好像突然跃出在他的面前,俏皮地仄着头……她璨璨地笑着,眼睛弯弯似一勾晓月,雪白整齐的牙齿跳跃着珍珠般的光泽,声息可闻,笑容可掬。端详她意味深长的笑容,耳边隐隐响起了她欢快的声音:你看,我们又见面了!
是啊,见面了……照片把徐萌的容貌神态表现得栩栩如生,他按捺不住心中一阵阵冲动,想摸摸她茂密的头发,光滑可鉴的额头,热情洋溢的脸,洁白整齐的牙齿……虽然这是一张照片,虽然旁边没有任何人,虽然有绝对理由可以这样做,他,还是打消了触摸的念头。他不愿意让自己的举动,庸俗了他们之间的情感。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在他人生的经历中,她第一次给了他最亲近的接触,没有一丝杂念的唆使与蛊惑,没有任何私欲的放纵与贪婪,没有任何功利的驱动与追逐……曾经的交往,瞬间的接触与碰撞,应该属于他们的即将开始就不幸夭折的爱情,在死亡的永别中升华为至高无上的圣洁,在他心底永存。因为有了这种圣洁和坚定的信念,就有了他超乎寻常的自律。余爱萍的热情,白莹的曾经的执著与现在的冷淡甚至仇视,邂逅相遇的情感波澜,他都不为之所动。他不能轻易地忘却,更不能轻易地付出。
骨灰堂的沉寂里,没有了时间的概念。不知过了多久,他掏出那封信,放在骨灰盒下,轻轻地盖上了四四方方的塑料布,按上了图钉,把她的一切,封存在小小的天地里……三次鞠躬。三个军礼。他以最高的礼节,不泯的痴情和一尘不染的纯洁,向她告别。
阳光。街道。人群。向东,向东……
北京,天安门,我来了……天安门巍峨耸立,金碧辉煌,气势恢宏。宽阔的广场,放逐他激动的目光。他所熟悉的,他所盼望的,在瞬间的冲击和震撼中,得到了满足。
他走到了天安门前,对正了中心线,神情庄重地走上金水桥。迎面而来的季风,鼓动军装,掀动衣襟……初谙世事起,脚下这片神奇的土地,令他梦牵魂绕。他的生命仅仅开始了23个年头,人生的经历刚刚开始,此刻,他似乎从遥远的地方走来,从远古洪荒中走来,驾驭长风,穿越了几千年的历史,历尽了磨难与沧桑……今天,他收拢双翼,降落在共和国的首都——北京,依偎着祖国的心脏,倾听她有力地搏动……他自豪,他生长在这片土地上,他自豪,他是这片土地上的保卫者。这里,是他领口上的红旗飘起的地方,这里,是他头上的五角星升起的地方……他的生命他的一切,都属于这片土地。
巨幅画像前,他驻足立正,仰起头,以标准的军人姿态,敬了一个军礼。
广场上,悠然响起《北京颂歌》:“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
歌声里,章明走向飘扬的五星红旗……
1996年7月28日初稿
1998年7月28日二稿
1999年 春节 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