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超越自我
门“嘭”地一声被撞开,正在练字的章明一抖,一大滩墨迹滴在纸上。
眼前黑影一晃,一阵浓烈的烟叶子味和汗臭味扑鼻而来。不,不仅这些,还有一股农村土炕上烟熏火燎的那种味儿。邹助理风尘扑扑地站在他面前。
“你在干什么?”他呼哧带喘。
“是你呀!你可回来了……闲着没事干,胡乱写几笔。”章明赶忙收拾桌上的笔和本,张罗着给他倒水,“没在家多住两天,这么快就回来了?”
邹助理一回来,就可以正常地开展工作,也可以离开这个招待所了……他暗自兴奋。这几天,除了吃饭上厕所,基本不出门,完全把自己关在屋里,埋头于从路边旧货摊上花两角钱买的一本唐代钟绍京小楷字帖。虽然憋闷了一些,还是有收获的。他十分喜欢这本字帖,翻来覆去地琢磨,一笔一划地临摹,沉缅于古人高山落石般的笔力和端稳巧妙的间架结构。值班的服务员见他不出门,房间也不打扫,每天打一壶开水就算完事。小马自从那天晚上以后,一直没露面。吃饭的时候,他尽量往后拖时间,等别人都吃完了他再去,所以一直没见到她。他希望这样。
邹助理咝咝啦啦地喝完一杯水,脸上有了点红色儿,打了两个响嗝,怔怔地看着他。
“章明,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母亲,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你怎么想起来问……”
“哎,你不知道,家里特别惦记在外面的人。这两天,我什么都没干,成天都是人来人往的,只要人一走,老娘就拉住我的手不放,端详个没完没了。哎……那心情……不当兵的人,不经过地震的人,没法体量!”
“回家吗,我这次是不想了,只想好好完成任务……”
“任务……一看我家的情况,心里就翻个儿,这任务,到谁家去能完成好啊?开始来的时候,也知道这事情难度大,回家一看,进一步地体会到不是一般地难办……”邹助理嘬牙花子。
“咱们一起去查查汇款吧,看看钱汇到了没有。”章明建议。
“先别急啊,定下咱们走的时间,先上哪一家……”邹助理坐到了床上,软软地靠着被子。
“先上田石道家?”章明试探着说,“老田是我们连的人,党员,家里又是贫农,觉悟高,再说战士嘛,没有家属孩子什么的,是不是好处理一点?咱们先处理完一家,看看情况,总结总结,再接着来,行不行?”
“行,就这么定了,”邹助理一个鲤鱼打挺坐定,“你的主意不错。”
“那儿呀,我听了你的话,觉得善后工作尽可能要稳妥,咱们吃点苦受点累都没有关系,不要把事情搞糟了,况且这项工作难度挺大,工作方法再好也不能弥补人家丧失亲人的痛苦……当然,还是要相信人民群众的觉悟,相信家属们能积极配合我们做好善后工作。你不也是这样说的吗,我是受你的启发。”
邹助理难得地哈哈大笑。
他和邹助理要赶到县城的最北边做田石道家的善后工作。那里是山区,交通不方便,当天只能赶到公社,第二天才能见到田石道的家人。邹助理说他也没去过,听说路不好走。吃过早饭,邹助理回房间拿两个人的东西,他结账。他一直很纳闷,这些天一直没见到小马……值班的服务员是那天傍晚和小马在一起的那一位。
“是你呀……真巧,昨天有人给你留了封信,说是你走的时候交给你。”她没有接他交过来的钥匙,盯着他看。
“信?留给我?”
“对,给你。”她看章明一头雾水的样子,笑了笑,“是小马留给你的。我想你肯定是认识她爸爸——县革委会主任。都是你们当兵的吗……当兵的时候从这儿走的,支左的时候回来……小马昨天来过,说她要调走,让我把这封信在你走的时候交给你。”
“调走?为什么要调走?”章明的手里沉甸甸的。
“那可不知道。咋说哩,主任的女儿吗……”她低下头结账。章明把信封收好。
这一路,苦不堪言。什么县公共汽车站,乱哄哄的一大片人,好像是没人管理,然而上车的人都知道在哪儿上,各自围着一块小黑板挤成一个疙瘩;什么公共汽车,破破烂烂的一辆辆大解放,等车的人见车开过来,迫不及待,蜂拥而上……邹助理小声地告诉章明,等一等,不要和群众挤在一起,章明点头应允:不能挤在一起,要注意军人形象。上了路,暴起的尘土,拖出了一条长龙,蜿蜒壮观。卷起的黄尘,特别照顾了他们二位,不一会儿,脸上就挂满了厚厚的一层。车越开越快,尾部的颠簸极其严重,人一窜老高,太危险了。章明又想起地震……地震只颠了几秒钟,这家伙,得几个小时,不等下车,人就要散架子了。车破,车体嘎嘎作响,车快,险象环生。车上的人越挤越紧,越显得他们两人孤立无助。
邹助理首先顾不得什么军容军姿,把挎包紧紧在抱在怀里,勾着头,解大便一样地面向后方蹲下了。章明一看,马上效仿,说不上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比站着强一点儿。
下车了,章明始终搞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从车上下来的,他看到邹助理全身上下一片黄,帽子上的红五星和领章,全都成了黄的。惟一不同颜色的是一对眼睛,直愣愣地瞪着,一只大土豆上戳出来两个黑洞似的。公社的住房条件极差,到处是灰尘,好歹打扫一通儿,勉强对付着能住下。
在他们住宿的院落里,有一簇丁香,深绿色的叶子在秋日里仍然蓬勃。章明转了过去,坐在树下,身后的枝叶掩住了他们住的那间房屋。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从里面倒出一个精致的小笔记本。深褐色的封皮,凹下去一只小帆船,船是金色的;笔记本的纸边也是金色的,暗暗地透出一丝香气;一缕红丝线软软地下垂……他从心里喜欢这个笔记本。
把信封往下倒了倒,又歪头往里瞧了瞧,确信里面再没有能倒出来的东西了,轻轻打开日记本的扉页。雪白的纸上,刻意用秀丽工整的仿宋体写着一首小诗。读完这首小诗,章明着实吃了一惊——没想到她能写出这么奇特的一首诗来:
你是一叶帆/从北极飘来/冰雪给了你一身洁白/更给了你冷静的头脑/你是一艘船/向赤道驶去/炽热感召你激情奔涌/更因为你燃烧的心脏/追求和向往/送你驶向彼岸/不见了帆影/不见了船舷/天也蓝蓝/海也蓝蓝
落款没有署名,也没有日期。一个用来落款的“马”字是用大篆体写的,很流畅地写成了一匹伫立的马的形状。必须得承认,人家很会写诗,很会写这种现在不多见的诗。当然,也没有多少人敢写,闹不好会让人家说你资产阶级情调……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写不出来这样的诗。在连队,章明经常写诗,特别是拉练的路上,站在突出的位置上,朗诵“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或者即兴写一首“革命战士斗志昂,一颗红心永向党,拉练不怕苦和累,时刻准备上战场”用来鼓舞士气。虽然宣传鼓动的效果不错,但他心里清楚这不是什么诗,实实在在的是“顺口溜”。他看过文化大革命中漏抄的老杂志和书刊,那里面的诗挺有意思,还有七言古诗,宋词元曲什么的……这些应该称作诗的文字,他写不来,也写不出小马写的这首诗。
他心里有一种负疚感,为那个晚上,为小马对他的大胆、信任和热情,为他生硬的方法……不,不那样做也不行,发展下去会成什么样?这种事情传回部队可不得了,单让人家说在执行这样的任务还不忘记谈恋爱就够呛的了,再加上传来传去地添枝加叶,事情会闹得十分复杂……对,我做得很正确,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我都是正确的。我必须这样做……要不,等这起事情处理完了,我回去再住招待所。找她?可是,找她做什么呢?
黄土山黄土岭黄土道……上坡下坡,上坡推车,下坡就势往下溜,车速飞快。一到这时候,章明就闭上眼睛,听耳边风声呼呼地响。什么时候风不响了,再睁开眼。不用担心,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路,走不完地走。真不愧是黄土岭公社啊,真是掉进黄土坷垃里了。他机械地跟着向前走,看不看表计不计路程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公社的小伙子满头大汗地在前面带路。他不是很情愿地来。早上,公社里一个领导都不见,小伙子挠着头,吭吭吃吃地对邹助理说着,章明费了点儿劲才听明白了他的话。他说已经通知那边的村里了,让他们中午给选一个好些的人家派顿饭。去的路么,如此这般地走……邹助理火了,沉着脸不客气地说,我们执行的不仅仅是处理死人的事,而是一项重要的政治任务,知道吗,政治任务。你们可以不去人,我们如果迷了路,就直接回县里,让县革委会自己来处理这件事,或者让县里直接给部队发电报,说这个任务你们完成不了……你饭都能让村里给派,为什么不打电话给公社书记,汇报一下我们的情况呢?
小伙子解释了好多话,说书记知道了,还说因为给书记和村里打电话,昨天晚上全公社听人民日报的重要社论都没听好。章明有些糊涂了,怎么打电话就听不好社论啦?后来才明白,敢情公社就一条电话线,连着各村各生产大队,也连着有线广播。打电话时,不能听广播,听广播时,不能打电话。他不禁悄悄地笑了一回。真有意思,各村都有各村的高招儿,这条电话线传递的内容实在太丰富了。
“哎——”小伙子一声长唤,山的深处震荡着回响。抬头远望,几里地开外的山旮旯里,有一处村庄,大槐树下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小伙子喊过一嗓子,那人扬起手臂,向槐树下的山坡移动。
“快走,已经晌午了。”小伙子抬起头瞄瞄太阳,“不知道出来望几回了呢,快走。”
赶上前迎接的,是派上中午饭的人。村口上,大家寒喧几句,憨厚的主人热情地把他们俩往家里请。请的手势很夸张很炫耀。主人的家建在“平地”上,三间砖石做基础的土坯房。这大概就是夸张和炫耀的资本。一进门的这间屋子里,许多地方叫它堂屋,正中摆着一个方桌,三条板凳。桌子和板凳做得粗粗拉拉。主人热情相让,章明怕凳面上有木刺,小心翼翼地坐稳。
桌上,三大海碗面条已经准备好。面条擀得薄厚不匀,二指宽,巴掌长,准确说应该叫面片。面条出锅早了,有点坨,上面薄薄地洒上一层蒜泥,几滴香油。蒜泥和香油的味儿淡淡的,引得章明的肚子叽哩咕碌。主人相让,小伙子客气地相邀一起吃。主人不肯,借故出了屋。章明见邹助理熟练地操起大海碗,自己也把碗端平,低下头,三人不约而同地一阵稀里呼噜,风卷残云,碗底朝天,舔嘴咂舌。他觉得稀溜溜的面条一边咽一边被吸收了,根本没进到胃里去。他意犹未尽地抬起头,坏了!在他们的面前,围着七八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围过来的,他们当然不是来看新鲜,看深山里难得一见的穿军装的人,而是带着强烈的欲望,偷偷地一口一口地咽着口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手中的碗。孩子们的神情,没有有一丝掩饰,没有一丝做作。幼小心灵里刚刚萌生的害羞和胆怯,使他们勉强停住了脚步。其中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呆呆地盯了一会儿空碗,转身往里屋跑,哀哀地喊了一声“妈……”里屋传来低低的喝斥声和孩子抑噎的哭声。
为什么不剩下点儿面条呢,哪怕是一口……他蓦地想起顾清水给他讲的那个“鸡蛋墙”的故事,他突然觉得,这是顾清水讲的所有的故事里最好的一个,好就好在它的内涵实在太丰富了,丰富得难以用语言来表达……为什么吃面时不抬一次头呢,他宁肯自己不吃……他实在不忍心看到孩子们如此这般的眼神。毛毛糙糙的凳子上全是刺,面孔发热发涨,胃里翻上一股气体,他用力地噎在嗓子眼,一时间,全身燥热……他急急地走出房门,长长地打了一个嗝逆,吐出胸中的郁闷,他不想再进屋里了。大槐树下蹲着招待他们的主人,他走上前去,边走边掏出粮票和钱。主人不肯收,连说不要钱,再执意地塞进手里的时候,他不再推辞了,并动作极小地把收到手里的粮票展开来盯了一眼。章明看见他的眉尖一动,挑起一丝欢欣。那是张全国通用的粮票。
“老李——”公社的小伙子在背后喊,“部队上的同志说了,到田家去,咱走吧,你也去,代表大队。”
“中,中。”大队干部老李前面带路,曲曲折折地走了几百米,到一孔窑洞前停下。
章明没想到位居中原的河南能有窑洞。窑洞在他的印象里是深刻的,窑洞把中国革命的艰难和辉煌连结在一起。但是眼前的这孔窑洞,无论如何也唤不起美好的联想,迎面的门上遮着一块洞洞眼眼的布帘,门是钉了又钉补了又补,窗户框歪歪斜斜,窗户纸破破烂烂。这也是窑洞,这就是老田——老兵田石道的家。简直……简直跟原始社会穴居没什么区别……
老李夸张地高挑起洞洞眼眼的门帘,让公社的人和部队的人先进。章明硬着头皮钻进窑洞,一吸气,混浊的气体“咕嘟”一下冲进嗓子眼儿,刺激着过度敏感的呕吐神经,差点儿把吃得很不舒服的面条呕出去。洞里黑古隆冬,借着开门的光亮,首先看清地是右首的灶台,灶台上汤汤水水,一个铁丝编成的蓖子上扔着几块质地坚硬且颜色灰暗的饽饽,敞开的铁锅里晾着烂烂糟糟的稀糊糊;左首是一个大缸,里面腌的什么东西看不见,缸面浮着厚厚的一层白泊,由于高度发酵,涨鼓鼓的大泡一个连一个,泡的顶尖龟裂条纹纵横交错,随时有可能破裂,放出浊气……灶台和大缸拥堆下,一盘土炕深陷在窑洞里。除此以外,窑内什么摆设都没有,家徒四壁、空空如也等形容词,都不如这个贫寒的家来得干脆。窑洞内光线不好,从外边阳光下乍一进窑洞内,四处黑乎乎的。章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看清炕上一堆破棉絮里,坐着一位蓬头垢面的老太太。
老太太苍白的脸上很脏,眼睛通红通红,眯成了一道缝,大概见到顶着窑洞站着几个人,试着撑了两下,终于没有如愿。从老太太一塌糊涂的脸上,章明扑捉到了田石道的模样……可是,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朝气蓬勃,端正英俊,永远雪白的衬衣,永远的小平头,不高的身材,挺拔健壮。有一段时间,不知谁的主意,把他名字混淆成为“武士道”。大家听了都说好,贴切、传神。传了几天,在田石道正言冷色下,绰号竟然自消自灭……性格坚韧刚强,老兵风范首屈一指的田石道,竟从这孔窑洞里走出……
大缸后面无声地冒起两个人,章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老李干干地咳嗽了一声,说:“解放军,那啥,这一个,是孩儿他舅,这一个,是石道他哥,哪啥……”他勾过头来,手掩了一下嘴,用其实并不小的声音补充:“他哥是个缺心眼儿……”
土炕上的人,老李没作介绍。
“大娘,”邹助理上前两步,伏到土炕边,用家乡话亲切地向田石道的母亲打招呼,“部队领导派我们来看您老人家,向您全家表示慰问。您有什么困难,有什么要求,今天,公社里来了人,大队里也来了人,我们部队上的人也在,您尽管讲……”
“小嗳,小嗳……”大娘气如抽丝地唤着,嘤嘤地哭自己的儿子。邹助理进退两难地伏着上身。公社的小伙子把老李拉了出去,很快两人又进来。
“那啥,”老李干咳两声,靠近邹助理,有板有眼地说给大家听,“是这,咱们沟底大队,对老田家,田石道家,要做优待,保证有人给挑水,给送柴,给送粮,有赤脚医生给看病……还有啥来?”
“让部队放心……”小伙子赶紧提示。
“啊对,地方政府要做好善后工作,让部队领导和同志们都放心,好好地保卫祖国杀敌人。中不?”
“中中,就这。”小伙子拉过邹助理和章明,“他娘不行事了,他舅在,部队上有交待,抓紧跟他舅说。他舅——”
田石道的舅从大缸后面挪出身来。在章明看来,舅舅外甥大部分相像,只是舅舅粗壮许多,木讷许多。
“部队的同志很忙,”小伙子把他推到邹助理身边,“恁姐主不了事了,部队上的同志有事要交待。部队同志忙得很,得赶早回公社,恐怕耽误别的公事儿。”
田石道的舅舅红着眼圈点头。停了一会儿,低着头蔫蔫地问:“照顾上的事儿,这就中了?不给写个字据?”
写字据?这句话章明听得很清楚,心中诧异不已——连解放军都不相信了?
“啥?写个字据,大队说话能不算数?”老李不高兴了。
“唉——不是这……算数,哪能不算数呢。”他瓮声瓮气地。
邹助理示意按程序办理。章明从挎包里掏出一个白布包,里面包着一件军上衣、一顶军帽和一套领章帽徽。按兵龄说,田石道应该有几套衣服,平时他特别愿意助人为乐,有一次连队还表扬过他主动不领新军装。清理他的遗物时,军帽都没一顶,只好随手抓了这么几件,好歹留个念想。他舅默默地接过白布包。章明掏出钱、登记本和一小盒印泥。其他的连队发抚恤金,四年兵以上的一般都能有个班长副班长的命令,抚恤金就按班长的标准算。无线电报务这一行,除了台长(干部)就是报务员(战士),没有班长这一职务。当了八年兵的田石道,经常以领班员的身份替代干部履行战备勤务职责。但那是代行职责,不能下正式的任职命令。所以在田石道的档案里,没有任何可以算得上班长或者副班长的记载,只能按战士的标准发给抚恤金。
印泥盒是捡了一个擦手油的小盒做的,虽然小了一点,杵进任何一个手指头都不成问题。农村人,年纪大一点的多没文化,让人家签字太费劲儿,按手印的效果是一样的。这是章明的创造。田石道的舅舅伸出食指沾印泥,头两次都杵在了外边。他艰难地把手印盖在了应该签名的地方,怔怔地看着血红色的指尖……他把钱放在衣服上面,蹭着双脚,靠近土炕,齐眉举起衣服和钱,轻轻地放在他的姐姐——田石道的母亲面前。老人家仿佛什么都没有看见,瘪瘪的嘴不出声地颤抖着。
“姐——”他凑近她的耳边,声调悲怆,“恁不好好看看孩子部队上的人,说句话儿,他们都是孩子的战友,从前都在一个连队,关系可好,亲兄弟一样地亲,是部队党的组织上让他们来的,忒老远地来看恁,以后,想再看看都,都看——不——到哇!苦命地姐呀——苦命地外甥——”
他爆炸性地开口痛哭,一屁股坐到地上。
“咦——他舅,这是做啥!”老李喝斥着,“大老远地让你来干啥,你干啥?哭啥!为国捐躯是光荣的……”
老李用力地扯他的胳膊,小伙子也上手拉。
“……俺苦命的外甥呀,”他双手抱头圪蹴在地上,任你怎么拉都不动身,“
一个大小伙子,多好的大小伙子,才值150块钱哪!放倒一口猪也得二百多块呀!”
“咦!这是啥话!这是咋说来,咱可是贫下中农……”老李气急败坏。
忙乱之中,谁也没在意田石道的傻哥哥,这时候,突然干嚎一声,仰面大哭不止。他的哭声很不对劲,酷似某种动物在荒原上哀愤地呼唤同伴,又如同受到了惊吓和威胁,恶狠狠地用嚎叫发威……让人听着浑身一层一层地起鸡皮疙瘩。
章明想上去劝劝田石道的舅舅,被小伙子拉住胳膊往窑外拖。拖了两步,小伙子回身又拽住邹助理往外拖。窑外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
“解放军同志,你看,农民的思想觉悟低,”小伙子带着尴尬和不安神情的脸上挂着笑,“死了亲人吗,啊,悲痛,冲动……”
“章明,”邹助理拧着眉,双手叉腰站着不动。看了看窑洞,“你去,再给他们送一百块钱……”
“啊?一百块钱!这钱怎么出,下不了账吧?”
“叫你给你就给,账的事,回去咱们再想办法。”
章明摇了摇田石道舅舅的胳膊,把钱放到他怀里。
“这是一百元是……是困难补助的钱,留下给家里用吧。”他小心地解释着。他舅舅抬起头,沾满鼻涕眼泪的嘴角不停地抽搐,越抖越厉害。章明怕他再哭,赶紧出了窑洞。
“行了,咱们回走吧,回公社……”
“走吧。”邹助理带着一丝伤感,看了看窑洞。
“这就处理完事了?”章明跟在邹助理身后轻声地问。
“嗯,完了,处理完了。怎么了……”
屋内漆黑一团。他们闭着眼睛摸到了床铺,不约而同地重重躺下。离开田石道家,一路骑车回到公社,中间不敢有停顿。路黑,不如白天,白天路越走越宽,越走越好走,快到公社了,晚上看不清道不说,路也不平,有时候连人带车颤起来好高,浑身的骨头散了架子一样。到了公社,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黑地里站着,小伙子就被那人叫到一边。章明听得不太清,小伙子管那人叫“主任”。两个人说话声音不大,但从情绪上看,小伙子正在挨批评。
“哟,咋不点灯,我给点着。”小伙子摸黑进来,划着火柴点灯,“灶上给你们留饭了呐,快点去吃。”
“进院子时我看那人好像在批评你。”邹助理躺在铺上一动不动。
“没事,没事,”小伙子很为邹助理的仗义执言所感动,“嗯,耽误了几个电话……”
“唉,几个电话呀,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
“事倒是有,也不小,”小伙子吞吞吐吐,“耽误的几个电话里就有你的电话。”
“我的电话?”邹助理的床铺轰隆一声响,人坐得溜直,“我的电话?什么电话?”
“县上传过来的,说你的孩子突然得病了,让你无论如何得回去一趟。”
“啊……”邹助理呆了,重重地用手掌拍拍额头,摇曳的灯光把他的身影映在墙上,像一只凶猛的狮子,“哎哟,我最怕孩子有病,这地方连个像样的医院都没有。”
“能不能再给县里回个电话?”章明提醒道。
“哎,你不知道,这地方,电话邪不好打,”邹助理语气焦躁,站到小伙子面前,“公社电话现在能用不,我打个试试……”
不一会儿,邹助理脚步沉重地回来了。
“挂通了吗?”章明关切地问。
“根本没门儿,大晚上的,满耳朵里都是广播,啥也听不清,咱们……”他下意识地攥了攥拳头,“咱们马上回县里!”
“回县里?怎么回呀,太晚了吧?”
“抓紧点儿,到公路上拦车!公路上有的是运货的大车。你收拾东西,我去跟他们说一声,咱马上走。”
公路上的车果然不少,招手拦了几辆,都不停。邹助理一看情况不妙,索性站在了路当中。一辆大卡车长鸣着喇叭停在了他们面前,大灯晃得他们往那儿看都是白光光的一片。这是一辆拉煤车,满满一车厢煤面。他们好像坐在了平地上,还没琢磨出采取什么办法稳定地坐在车上,车子开动了,一挡接一挡地提速。其实根本不用琢磨,他们只能双手牢牢抓住前面的铁栏杆,平平地爬在上面。除此以外,根本没有第二个办法。冷风飕飕,一会儿鼻涕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风一吹,满脸湿漉漉滑溜溜。不敢睁眼睛,煤沫子见缝就钻,鼻子里耳朵里领口里,沙沙拉拉地能灌进多少就灌进多少,没遮没拦。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的是车子的颤簸和拐弯,一不小心就有被甩下去的可能。咬牙闭眼,用力全身的力气坚持……车终于到了县城。路灯下,你看看他,他看看你,忍不住笑了:进山的时候是黄土疙瘩,出山呢,成了一块煤饼!
“快擦擦脸,等会儿叫人家招待所的门,别吓着值班的。”邹助理一口一口地吐着唾沫,摘下帽子胡乱地抹脸,“呸,不就是点儿煤吗,比地震砸的滋味儿强百倍!”
“还睡呀,快起来吧。”邹助理敲着门叫章明起床。章明费力地睁开眼,看了看表,哟,都八点多了。
“电话打通了,大队上的人接电话,说没病,孩子认生,不愿意跟她爷爷奶奶,光哭,不肯吃东西,找爸爸找妈妈。家里的人怕孩子得病,让我回去一趟,哄哄……”
“那你就回去呗,呆两天再回来……”
“今天是不回去了,刚开始工作……我还顺便给部队给我们处里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们咱们在什么地方,万一有事好能找到咱们。咱们今天去濮阳,去肖民虎家!”
肖民虎家的情况,邹助理熟悉。他们都是司令部的人,是老乡,同一年兵。以前回家休假的时候,邹助理还去过他家几次。在准备工作的过程中,后勤处的领导重点介绍过肖医助的困难和问题。肖从小是个孤儿,父亲牺牲在抗美援朝战争中。据了解,地方优抚工作做得不太好,或者说根本就没做什么优抚工作,任何待遇都没有;婆媳关系严重不和。前些天,婆婆执意让媳妇带着孩子,三人一同来部队,看肖民虎的“土骨堆”——坟墓,在坟前祭奠。接待中,后勤处的同志觉得肖的母亲十分悲痛,说话办事已经失去了理智,肖的遗物一件都不许媳妇动,发的路费也都揣进了自己的腰包,并且不让媳妇过问儿子的善后处理事项。肖的爱人非常委屈,死了丈夫不说,还要受婆婆和家人的气,每次到肖民虎的坟前,都要昏死过去。后勤处的领导和卫生所的领导特别关照过,尽量和地方政府协商解决好肖家的事情,尽最大的努力解决肖家的困难,并且一定要向肖家交待清楚善后工作的性质,策略地对他们说明白,这次处理善后问题完毕,再有问题,找地方政府解决。总之,让她们明白,按国家有关规定,部队做善后工作是一次性的。
章明同意把肖的善后工作靠前做,其中有利的条件很多。他以特殊的身份到肖家,说说地震当时的情景,想必肖家的人会给面子;从邹助理说话的口气和表情上看,他与肖民虎的关系相当不错,和家里的人也很熟悉,与其说邹助理出于老乡的缘故,想更快更好地处理肖的后事,还不如说邹助理对处理好肖的后事显得更有把握。
先做肖家的工作也有方便的地方,首先是没有遗物可以再分了,免去了好多纠纷;找到县民政局的人或者公社的民政人员,一起到肖家了解情况,该照顾的照顾,该办的事情给办,再把抚恤金发给她们,签个字也就行了;濮阳离滑县很近,一天可以打个来回。处理完肖家的事,邹助理可以回家处理个人的事。
路上,邹助理总结了到田石道家做工作的经验,强调一定要有地方的同志在场,官不大的也行,有些话当兵的不好讲,况且又是战友、老乡啥的,掌握原则和人之常情往往扯不到一块儿去。
上午他们到了县民政局,一个女同志接待,说是领导不在家。下午二点多,他们又来到民政局,连上午那个女同志也没看着。
“去毬,不理他们了,”邹助理生气了,阴沉个脸,“我就不信办不成这个事!走,咱们直接去肖民虎家。”
“时间来得及吗,不找地方政府啦?”
“肖家靠近县城,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赶到,再说他家离大队也近,在农村,真正解决问题还得靠基层的行政组织,到时候叫上个大队的人就中。”
“哪就按你说的办。”章明一看邹助理发脾气了,顺水推舟。事情有点出乎邹助理的意料。公社说没人,让大队帮助处理,有什么问题反映上来,能解决的公社都会给予解决和照顾。结果到了大队上也说没人。所谓的大队,就那么几间破破烂烂的房子,一个会计模样的人打着一个破算盘,聚精会神地算账。对会计说了一大堆好话,人家还是眼不离账本,一推三不知。邹助理的脸色开始变黑。
还有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当他们来到肖家,说明来意,不等邹助理说明请哪些人参加,肖家的亲戚不请自到。不大会儿功夫,连同肖的母亲,屋子里坐了足有二十多人,审讯似地把他们俩包围在中间。开始邹助理还仗着自己也是河南人,以“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乡土亲情,主动地微笑着和人家打招呼。老乡今天不买他的账,个个面冷如霜。他一看势头不对,拉着板凳向章明靠拢。架式已经拉开了,大队的人肯定不会这个时候来,只有孤军奋战了——开始!
“各位乡亲,”邹助理清了清嗓子,声音的份量沉重,“我们代表中国人民解放军空军第六军……”
“哎,哎,”一位戴着褪色军帽的独眼,不客气地打断邹助理的话,“你凭啥现在开始讲话,啊?俺们的人还没到齐咧,等会儿再说!”
“对,等会儿再说……”“不是给俺们来做工作来了吗,俺们的人还没到齐咧……”来者果然不善,七嘴八舌地首先在声势上占了上风。
“我们不知道有多少人来,而且我们主要同肖民虎同志的亲人们一起研究做好善后工作……”邹助理压着火气,耐心地解释。
“难道俺们不是肖民虎的亲人,你凭啥说俺们不是他的亲人呢?”“是啊,俺们不是,那你是?”
得,今天是遇见不讲理的了。邹助理开始就碰了钉子,十分恼火,脸都青了。但是碍于军民关系,碍于纪律,强压着火气,闷闷地坐着。又过了好长时间,听得门外有动静。只见一个干净利索的小伙子扶着一位老者走进来。屋子里坐着的人,除了他们俩,纷纷恭恭敬敬地起立,等小伙子把老人扶到正中的位置,坐好,老人端起烟袋,小伙子给装上烟,点着,大家才坐下。这一切,在章明眼里既庸俗又好笑。那老人其实身体好得很,说他是“鹤发童颜”不为过,根本不用人扶……一扶一坐,弄得跟威虎山上的座山雕。以前听说过,农村里有的地方家族观念强,差不多每一个大家族里都由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说了算,那角色有点儿像党委书记。今天晚上,根本和所谓的家族事务没有一丝瓜葛,把老人家弄来干啥?他看了看邹助理,邹助理跟什么都没看见似地耷拉着眼皮,脸色开始发白。不理他们,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也不怕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能把解放军怎么样!章明心里挺平静。
“啊——俺们问你,部队上为啥现在才差人来做工作?”“为国家献身的人,部队上为啥连个准确的标准都没有?这次有没标准?”“人是在部队上死的,是为国家死的,为什么不给定烈士?要是不定烈士,俺们贫下中农坚决地不答应!”“对,坚决不答应!”
“独眼龙”挑头儿,其他的人随声附和,一片乱乱糟糟。端坐在上首的老者,一句话也不说,眼皮都不曾抬一抬,一口一口地抽他的旱烟袋……在一连串的提问中,邹助理不说话了,静静地坐着。章明一看,知道邹助理实在是不想搭理他的这伙老乡了,但是,光这么坐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问题总要解决,善后工作的任务总得完成啊!他们如果再不回答问题,这些人要是挑起歪理来,会是很被动的。
章明想了想,从他们纷纷乱乱的提问中,拣出几条主要的,作了简要的答复。他们对章明的答复,表示出不信任和不满意,嘁嘁喳喳地乱成一锅粥,抽烟的人挺多,喷云吐雾,把屋子里闹了个乌烟瘴气。他们闹不清邹助理闭口不言的缘由,便盯住了章明一个人,展开了“车轮战”,按时钟运转的方向,一个人一个人地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逼迫他做出回答。
“包围圈”转了一个来回,说得章明口干舌燥,胸闷气短,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痛……本来已经没什么问题可提的了,肖民虎的爱人再一次进屋来,说面条都快糗了,让部队的同志吃饭吧……看到她进来,“独眼龙”们的话题更新了。
“解放军是所大学校,是教育人的好地方,为什么有的人年年去部队,一直没有被教育好,这是啥原因?”“独眼龙”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
肖民虎的爱人听不进这些剌耳的话题,一扭身出去了。
“嘁,对老人不孝不敬,敢跟老人顶嘴,反了天了……”“这样的媳妇,过去早就休了她!”“我们谁都管不了,这下可好,部队来人了,帮助管管吧!”
“家庭内部的事我们不介入。家庭内部矛盾,谁对谁错各执一言,清官难断家务事……”章明费力地解释。肖民虎的爱人端着两大海碗面条挤进了“包围圈”,一人手里递上一只碗,含着眼泪让他们快点儿吃饭。他们实在饿了,早上中午都没吃好饭,又跟这伙人较了半天劲,早已饥肠辘辘。既然送到嘴边上了,吃就吃吧,跟这些人磨嘴皮,三天三夜也讲不清楚。吃!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约而同地端起碗。章明刚把碗端起来靠近嘴边,“独眼龙”走过来,蹲在他的面前,把脸凑近饭碗,喷着满嘴的烟臭,怪声怪气地说:“解放军同志不是为着碗面条来的吧,俺还有几个问题,请你答复……”
何必来这一套,不想让我们吃饭就明说!不吃就不吃,饿会儿肚子算个啥?章明脑门子上直冒火星子,重重地把碗往地上一搁,心想,也别客气了,惹翻了他们,自己回部队顶多受个处分就是了,实在没有必要受这个窝囊气!
“你要是提问题,没有必要这么近!”他带着明显的厌嫌,扬扬手作驱赶状,“说吧,问什么?”
“说实在地吧,你们这个抚恤金怎么个给法?”“独眼龙”在一片附和声里,提出了核心问题。
“我们按政策和规定给!”章明回答得斩钉截铁。
“政策和规定是什么?”
“我们执行的就是政策和规定!”
“执行给谁?不,抚恤金发给谁?”“独眼龙”额头上滚下了汗珠。
“发给肖民虎的爱人和孩子!”章明分毫不让,一狠心,把原来准备分成两份的抚恤金,全部落在了肖民虎的爱人和孩子的身上。
屋子里在一刹那间形成了真空状态。这种状态持续了几秒钟,骤然掀起一阵叫喊声,“独眼龙”的嗓门最高:“这是谁家的规定,俺们不承认这个规定……”
吵吧,可劲地吵吧,爱吵到什么时候就吵到什么时候吧,我要是再说一句话,就不是人……真的不能说话了,话说多了头痛,裂开了似地痛……章明看了看邹助理,这一晚上,邹助理始终保持了沉默。坐在上首的老者仍然不动声色地抽烟,一晚上,眼皮都不曾抬起过。
“啊——”混乱中,炸响一声哭嚎。这声音,音量极强,频率极高,直剌你的中枢神经,几乎让你发狂。是她,肖民虎的母亲!她坐在地上放声哭嚎,两条腿又蹬又踹,双手拍打地面,哭得有腔有调,唱歌一样念念有词,有律有韵……没法子劝她,也根本用不着劝她,任何人都阻止不了这哭声。
完了,什么依靠地方政府做好善后工作,什么相信人民群众的觉悟做好善后工作,什么以阶级斗争为纲做好善后工作……一切都完了,老太太放声嚎叫,宣告了对肖家的善后工作全面失败。这边哭,肖民虎的爱人也在自己住的厢房里痛哭,哭的内容和方法极其相似。过一会,肖民虎的爱人不哭了,厢房里一阵慌乱。
“不好了不好了,人已经死过去了”一个中年妇女跑进来报信儿。章明不顾一切地冲到东边的厢房里,只见她头冲门仰面躺在炕上,口吐白沫,人事不醒。他上去用大姆指重重地掐她的人中穴,她浑身抽搐,深深地吸进一口气,又重重吐出,仍然牙关紧闭,眼睛翻白。
“快叫医生!”章明喊着,但他自己不知道该让谁去叫医生。哎!这事儿肯定得是我办了!章明分开人群,向院外跑。院外太黑了。刚出院门,一脚踏空,身子一歪,手疾速地向旁边抓去。他抓到一团软乎乎的东西,心脏因为惊吓而悸动抽搐,险些叫出声来。定神一看,原来是个大活人。
他让眼睛适应了环境,下意识地往四周一看,啊——门前,墙头上,可以说整个院子的四周全都影影绰绰地站满了人,站在墙头上人的使墙长高了一大块……他心里激凌一下子,这哪是人啊,简直是一群蚂蚁,一群贪婪地包围着一块糖的蚂蚁!更让人惊讶的是,黑压压的人群,默默地站着,黑乎乎地站着,鸦雀无声。被他胡乱抓了一把的人,是个年轻的姑娘,天不冷,她却像系红领巾似的在脖子上系了条围巾。她一句话也不说,一步也不后退,一截树桩子似地戳在他的面前。
……全村的人都来了吧,来这里看热闹,看解放军出于严格的纪律约束,磨破嘴地给这家人说好话,看这家人由着性子地放泼胡闹,看这家人的媳妇被气得昏死过去……这幅村子里绝无仅有的图画,这出生动真实的悲剧、闹剧,会给村子里枯燥的生活增添一抹生动的色彩,会给他们嚼得没有一丝味道的话题增添新鲜的谈资。多少多少年以后,这个夜晚发生的事,会演绎出一段没有标题的故事,由这些在场的人,讲给爬在土坑上裹在被里子的后代们听……
“滚,都给我滚!”他在心里边愤怒地吼叫,“滚得远一点吧,你们把别人的痛苦当热闹看,把愚昧无知当作乐趣来欣赏,你们还是人吗,你们,你们全都完了!”
迎着朝阳,章明和邹助理绷足了劲地走在通向肖民虎家的路上。一大早,他们躺在招待所梆梆硬的床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昨天晚上的事情做了总结,统一了认识。首先,今天无论如何得完成肖家的工作,其实就是按一个领到抚恤金的手指印儿罢了。抚恤金统统发给肖民虎的爱人;不需要再找县、公社和大队的人,肖家的势力挺强,有那么多“热心人”帮忙,根本不需要什么地方政府的照顾;侧面地动员肖民虎的爱人回娘家住一段时间,仔细地考虑自己的将来,肖家不派人去接就不要回来,给这个不讲理的家庭施加点儿压力。不行就考虑和这个家庭脱离关系,改嫁!嗯,这个问题一定要给她点透,不能含糊。虽然这个主意站不住脚,属于干涉人家私事,但是不这么做,发展下去还不要了她的命?其次,要教训教训肖家的那些“热心人”,凭什么让这些乌合之众向他们发难?凭什么让那个叨烟袋的老头儿给这些人做主心骨,向解放军叫板----他是什么成份,该不会是地富反坏右分子吧?凭什么让老太太一通哭嚎搅得无法正常开展工作?特别是那个“独眼龙”,不行就把他扭送到革委会去,说他破坏部队对烈士家属进行抚恤工作,在政治问题上给他上个纲,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设想着能出一口闷气的场面,章明的心情很是激动。邹助理管这个想法叫“全面反攻”。他重重地擂了一下床板,表示十分赞同。
肖民虎家的大门虚掩着,院子里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奇怪了,难道他们知道今天没有好果子吃,躲开了?躲开了也应该要家呀,不能不剩一个人吧?找来找去,东厢房里,肖民虎的爱人有气无力地躺在炕上。
见到他们来,她披了一件上衣,挣扎着倚墙而坐。一夜之间,她苍老了至少二十岁,蓬头垢面,有气无力。对他们的问话,一概摇头,目光迷离飘移……他们想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通不满情绪的想法,如同一支射不着预定靶子的铮铮作响的弓箭,尽了强弓之未,软沓沓地掉在地上。好吧,她只要还活着,能在签名本上按个手印儿……章明把七百多元钱的抚恤金全都交给了她。按过手印儿,她哆里哆嗦地接过钱,双手捧着重重地捂在胸口。
“托你们一定给俺办件事,”她闭上眼睛,艰难地说着,“回唐山,替俺到民虎的坟上去一趟,告诉他,明年清明,带孩子给他上坟……再告诉她,俺一定把孩子养大成人,俺生是肖家的人,死了,是肖家的鬼……”
秋色浓了。肥大的梧桐树叶叶脉翘楚,尽染金黄,密密匝匝盖满路面。巨大的树冠,洁净的树干,落叶参差有致的铺派,远远望去,令人顿生幻想,那独有的风情和无尽的魄力,诱惑着你向着她的深处无穷尽地走下去,走向一个尽善尽美的童话世界。
章明喜欢这条别具风格和品味的路,因为梧桐树,因为安静,因为他和她在这条路上走过……他孤独地一步一步地踱。与邹助理在火车站分手,他回县招待所,邹助理直接回家,约好三四天后在县招待所见面。在他熟悉的值班室,不见了那张生动而个性突出的脸,瘦削而俊俏的脸,也是曾经靠近自己的那张充满热情与渴望的脸。
登记了住处后,犹豫再三,还是向当班的服务员询问了她。探求的目光下,当班的服务员带着农村姑娘的率真作了肯定的回答:没听说过有这个人。反正俺是新来的,不知道有这个人。
她离开了,真的离开了,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他不希望她的离开是因为他们不成功的短暂交往,是因为他的鲁莽和拒绝,现在想来,完全可以处理得和缓些……他走在他们曾经一同走过的路,默默地背诵那首小诗,走在她描绘的“天也蓝蓝海也蓝蓝”的意境里,感受万物消失般的空旷。
但是不能,他必须从幻想回到现实。梧桐树后面的墙上,有人开始往上贴大字块。大字块上写着“打倒四人帮!打倒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帮”、“王张江姚”的字上划了大红叉。大字块的内容让他心中一紧。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点预先的消息都不知道,报纸上广播里也没有任何迹象。早上他和邹助理在火车上听到有人说了一两句“四人帮”什么的,他没往心里去。类似的传言一直很多,没必要去听,他只相信报纸和广播,相信党中央的声音。
再往前走,有一所小学校,校外有一块挺大的空地和一座露天舞台,大字块明显增多,可能是为了集会吧,临时在原有的土台子上搭起了牌楼似的架子,好多人在下面忙着一块红色的横幅,临时架设的大嗽叭广播着一条在他听来是非常重要的消息:
首都一百五十万军民举行声势浩大的游行,热烈庆祝粉碎“四人帮”反党集团篡党夺权阴谋的伟大胜利。雄伟的天安门广场,红旗林立,歌声震天,万众欢腾……
广播采进了首都人民欢庆胜利的现场声……
在部队,中央有什么重大的活动,别的部门不知道消息,指挥所是最敏感的,什么“专机保障”了,“禁空”了,工作性质决定了它必须及时、准确地了解事情的基本情况,同时还要根据其重要程度,进入相应的戒备状态。指挥所的工作人员,一看戒备状态够了等级,总要在纪律限制的边缘上,打个“擦边球”,设法从合理的渠道透露点儿“内部消息”,有时,值班的首长和参谋也会故作神秘地透露出一句半句,吊足了你的胃口,让你绞尽脑汁去猜,然后在事情即将解密前,悄悄地互相咬着耳朵,给你提前知道重要秘密的满足感。再说,如果现在自己在连队,肯定要及时地参加组织学习,统一思想认识,明确政治立场,谈体会表态度……现在呢,天大的事情,自己浑然不觉不说,根本没有人来管你。他深深地知道,这样一件重大的政治事件,对他,对部队,对国家,将会产生重要的深远的影响。
要不要找附近的部队驻地,到里面问个清楚?不行,县城里没有空军,陆军部队的消息肯定闭塞得很,况且,来了这么多天没发现一个穿军装的人,上午在火车站还有人大着胆子问他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警察。
会不会让自己提前归队?如果让自己归队可实在是太好了。这几天折腾的,从心里往外一百个一千个地不愿意再做善后工作了。苦和累倒没什么,受不了精神上的刺激。地震中眼看着战友和无辜的人们訇然毙命,已经死去活来几次,现在,还要继续和震亡战友的亲人们嚼碎痛苦,并且通过自己,让他们做一次生离死别的最后的撕裂。失去亲人的痛苦对于他们,绵绵无期,至死方绝。这些天来,眼前的一切,甚至一悲一叹,一息一唤,都如泣如血,如切如割……
他仍然向前走。脚下,落叶沙沙,把凉凉的秋意传导到心底;身后,广播声逐渐减弱,男播音员播完了,女播音员接上……男声,女声。女声,男声……恍然间,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以雄性、雌性进行分类组合,万事万物简单得只剩下两个人,男人和女人。世界上的事,统统简化为男人的事,女人的事,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
男人的事和女人的事其实都应该是简单的,美好的。男人的事应该是劳动和创造,因为阳刚和强悍。打制工具,囤田狩猎,构筑房舍,创造文化……男人之间的事又很复杂。由于强悍,派生了掠抢侵占,势力划分,强权统治,磨擦争斗,刀枪相见,终极的形式是战争。战争分为两种,一种是流血的战争,互相杀戳,自我毁灭……一种是不流血的战争,叫政治,用语言,用狡诈,用权力,用民意……
女人的事应该是衍生爱情和繁殖后代,因为她母性阴柔。男耕女织,夫唱妻随,生儿育女,相夫教子,举案齐眉……女人之间的事也很复杂,她能在没根没由的基础上制造出数不尽的矛盾,不管这矛盾有没有价值和意义。女人特别喜欢把矛盾带到男人之间。男人之间的事已经很复杂,女人再掺合进来,加倍地麻烦。
古往今来,无数的朝代更替,无数次血与火的拼搏,男人与男人,女人与女人,男人与女人……把在后人看来是毫无价值毫无意义的麻烦愈演愈烈。在这种麻烦和曲折中,历史形成了,并由此而沉重和沧桑。人们在拼争、欢呼、感叹之余,或刻石碣,或建广宇,或动员几代人修筑一道可歌可泣的城墙……无论这事业在当时多么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多么地惊天地泣鬼神,令万众顶礼膜拜,如今,仅可歌可泣而已。
置身于今天的欢呼声中,是对亲身经历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欢呼进行的一次彻底的否定……那么,我们今天为之奋斗的事业,我们为之献出鲜血乃至生命的事业,会不会也作为教课书上的一段文字,仅仅成为后来的人们感叹的一段文字?
历史是无情的。
章明因为自己的念头而全身冰凉冰凉……怎么会有这些想法呢?是感伤,还是所谓看透了?不,不全是。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一种东西在生长,悄悄地生长,是一种踏实,是一种坦然,是一种相信自己的力量,是一种对事物透彻的观察……这是什么呢?是不是人们常说的“成熟”?是一个人真正地长大了的表现?他想应该是。
其实人本不应该知道自己是否成熟和长大了,人本不应该知道自己为何物的,不应该有思维,不应该知道用“人”这个概念来表示自己和其他动物的区别。人不应该知道时间是一维性的有始无终,不应该知道空间是三维的具有无限的广延性,也不应该知道什么是地球,什么是太阳系,什么是宇宙,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生存和死亡。但是人是智能的,搞明白了一半不应该搞明白的事情,搞不明白另一半不明白的事情,结果使整个事情变得复杂了。
生活是一棵树,人是树上的一片叶子。叶子从小到大,从绿到黄,飘然坠下,跟脚下的叶子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埃。旧的去了,新的又长出来,一茬又一茬,一年又一年……后来的叶子不会知道从前的叶子,从前的叶子无法描绘后来的叶子。人和树的叶子相同,生老病死,自然更替。关键是你这片叶子,迟早总要更替,总要坠落,总要成为尘埃。当叶子飘然坠落,你是否会自问:你这片叶子生存的好吗?你是否完成了叶子的光和作用,尽到了你生命的职责,清洁了二氧化碳,吐出了新鲜的氧气,用自己的身躯,遮风挡雨,献出了一片荫凉和绿色?你是否充分地享受到了生活应该给予你的阳光、水份和营养,自由自在地生长,享受了生存的乐趣?如果在一个正常的生长环境,这些当然都不成问题,如果生长环境不正常,这一切都成为问题。它限制你的吸收和生长,使你不能拥有你应该有的青翠与丰硕,使你的绿色过早地枯黄,过早地飘落,成为一个不可弥补的生命的悲哀——一片树叶只能生长一次。
啊——能有一个空闲的时间,不受任何约束,畅快地思索,真真是惬意极了……他猛地听出脚下没了沙沙声,抬头一看,四面全是荒地。茫然间,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心系何方……
一记重掌在他右肩上拍出脆响。对于全神贯注找座位的他,这个惊吓是爆炸性的。猛地回头,没人,又向左回头,还是没见到拍肩膀的人。在他还未完全转过身的时候,耳边响起开心的笑声。
“臭老万,怎么会是你呢?”章明一份惊诧一份欢喜。
老万喜出望外地向随后而来的邹助理打招呼,邹助理也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脸,两人握手,大幅度地摇晃。章明顺其自然地让他们两人坐在一个座位上,让他们尽叙老乡加战友久别重逢的喜悦,自己和戴眼镜的陌生人坐在一起。坐下后,出于礼貌,他侧身点头微笑致意,眼镜也点头微笑。
才几天的功夫啊,老万从里到外简直换了一个人。新理的小平头有棱是角,新刮过的脸上由于激动放着光彩,下巴上几处不明显的刀痕呈紫褐色。一身簇新的带着明显皱褶的军装,整整齐齐,连风纪扣都扣得严严实实……章明一个劲儿地纳闷,穿得跟刚入伍的新兵蛋子似的,这是干什么去呢?不卖柿子啦?
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的老万咂咂嘴,双手习惯地从胸前的口袋处往下摸。章明把这个小动作看在眼里,立即向窗外瞧。老万的烟瘾上来了。
“章明,帮我买盒烟来。”老万习惯地一甩头,“快点啊,别等火车开了。”
老万又是牛皮哄哄的老万了。章明从一个开着的窗口,买了一盒带锡纸的“黄金叶”和一盒火柴。老万最喜欢抽这个牌子。战友重逢毕竟是件高兴的事,买盒好一点的烟让他高兴高兴。他把烟递到老万的手中,掏出火柴,点着。老万极受用地眯起眼,深深地嘬上三大口,把烟举在齐眉处,定定地看着章明。
“哎,老万,你穿得跟新……跟新郎官似的,奔哪儿呀,娶亲?”章明打趣道。
“咦,娶哪门子亲,是取经——开个小会儿,农业学大寨的会,一个公社派一个名额,公社党委让我去。”
“怎么就让你去了呢?那你不……”章明想起了那篮柿子。
“嗨——公社里让我当大队党支部书记咧,我都没想到,结果一选就选中了。咱当过兵,世代都是贫农,根红苗正,不让我当让谁当?要说娶亲的事嘛……也算有着落了吧。前几天,公社让我兼任民兵营的营长呢,已经正式公布了,”老万说到此处略做停顿,点着头,语气刻意强调性,“是营长。”
章明听了想笑。他想说怪不得你说话不带家乡口音了呢,民兵营的营长,大小也是个正营职的干部,我才是个电台台长,排级,应该给你买烟抽。邹助理连连说老万干得不错,照这样干下去,大有可为,很有前途。老万略略谦虚几句,扬起带着紫色刀痕的下巴,长长地吐了口青烟,仿佛吐出了积压在胸中的郁闷之气。
老万贪婪地吸了几口烟,接着地震的话题和邹助理聊得热火朝天。章明独自一人干干地坐着,闭目养神。一个月来,善后工作不仅消耗了体力,更让他心力憔悴。特别是前天到了程副教导员家,住的地方都特别,叫黄连城大队——河南的地名真叫人无法解释。地名已经令人不寒而栗,家里的境况叫人欲哭无泪――程副教导员三岁时父亲去世了,母亲带着他沿街讨饭,拉扯他长大成人。谁曾想小孙子两三岁又没了爹,让七十多岁老奶奶抱着成了孤儿的隔辈人……
聪明的小程峰仍能认出他,老远地张开双臂让他抱。弯腰抱起孩子的一瞬间,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他用额头抵住孩子的脑门儿,没有一丝勇气看孩子乌溜溜的双眼。让他几近失声的是小程峰用滑润的小手给他揩眼泪,奶声奶气地说叔叔听话叔叔不哭……还有肖民虎的媳妇,铁心不想改嫁,没过两天,叫娘家的人给挤兑出来了,钱和孩子都不给她。她循着他俩做工作的路线追,想让他们作为部队的代表给她讨个公道。他建议邹助理等等她,帮助她想想办法,邹助理考虑再三,决定不等,结果每到一个地方都能听到民政部门的人替她传话,邹助理不为之所动。他理解邹助理的决心:谁也帮不了她的忙。
哎,不想了,老想这些事,少活十年……快了,快熬出头了,县民政局传来部队的电话,让他们尽快结束善后工作,马上归队,做好把遇难人员骨灰送回原籍的准备。他们两个仍是护送骨灰的人选,可能还得再来一次河南。郑州这一家做完,回去,马上回部队!遗憾的是,任务紧急,得从郑州直接回唐山,他又要失去到北京看一看的机会……没关系,机会早晚会有的。邹助理说了,下次一定陪着他在北京玩两天。
“同志,我问一句,”旁边戴眼镜的同他说话,“你们部队的驻地在唐山? 来河南……”
“给地震中遇难的干部战士做善后工作。”章明想好了,如果他再往下问,问抚恤标准、地震情况呀什么的,就不再理他了。
“哎,你看,我忘了告诉你了,我也是个军人。”“眼镜”对章明的态度悟出了缘由。
“你也是军人?”章明不信任地打量他那一身老百姓的衣服。劲头作派也不像啊,戴个眼镜,说学生还差不多。
“我是军人,陆军三十八军的,部队在保定,地震时全都开上去了。我在学校上学呢,父亲去世了,临时回家……”他从行李架上拿下军用挎包,扯出了缀着五角星的军帽,还有军装。
“噢,我说的吗,听你说话就有一股当兵的味道。”章明有点不好意思了,随便诌了句顺耳的话,为自己找个台阶。
“是吗,我还有一股当兵的味道?”玻璃片后面的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哎哟,我真高兴别人能对我有兵的感觉。你可不知道,为了这个兵的感觉,我吃了多少苦……”
“不至于吧?”章明不以为随意的一句话会有这么重要的后果。
“嗨,你不知道,从当兵的那一天起,我就想使自己有个兵样——干部子弟怎么了,照样能当个好兵!好长好长一段时间,别人不理解你,难啊……”他情绪激动地往章明这边靠了靠,份量不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哎,一言难尽,终于让我闯过来了!”
“对对,闯过来就好了。其实想想也不算什么……”章明特别不喜欢别人对他拍拍打打的。可是人家的情绪是你调动起来的,忍着吧。
“哎——你说得对,很有哲理。其实有些事情现在想想真的不算什么。你是什么兵种,具体做什么工作的?”
“一般干部,搞无线电……”
“无线电?我看你应该做政工,”他风趣地解释,“有政工干部的样儿嘛!”
两人同时笑了。引起共鸣的谈话,完全地打消了陌生感和距离感。邹助理和老万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不理解他们的笑声。
“我在人民大学读哲学。待会儿我给你写个地址,这两年内你有机会到北京,找我来。”“眼镜”热情难拒。
“要是有机会,一定要找你的。我喜欢读哲学。我们连队也有一个台长,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和你一样,是工农兵学员——你们真是太幸运了!”章明羡慕不已。
“没什么没什么,完全是组织上的培养。”“眼镜”真诚地谦虚着。
“我特别喜欢上学……你看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才小学六年级,临近考试的时候,快拿到毕业证书了,开始搞文化大革命。基本上没学到什么……如果有机会,首先要做的事就是上大学!”
“你有这个理想,再为它奋斗,也许……不,肯定会成功的。”“眼镜”鼓励他。
“我总觉得我有好多事闹不明白,不会用道理去说服人,解释社会。我在连队是哲学小教员,批林批孔时,又是宣传员,搞宣传也好,组织大家学哲学也好,其实都是照本宣科,按学习材料去讲去念。我总想,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发表个观点,用自己的道理说话……”
“你有这个志向,遇到机会,能学好而且能出成绩。”“眼镜”再一次鼓励他。
“机会?实实在在地说,太微乎其微了。除了名额有限,上学的人要层层选拔,好中择优,太难。再说,地震太惨了,唐山市一百多年的历史全完了,部队的损失也很大,需要人,我提干不久,不会让我去学习的。等唐山建设好了,等部队建设好了再说吧……”
“是呀,一百多年的城市……什么时候才能建好哇?”“眼镜”杞人忧天似地感叹,“不能否认唐山人民在搞震救灾中取得的重大成绩,政治上的意义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但是,从人们的生活环境和生产的后续力量上来看都不容乐观,我们指导行动的意识不能超前于群众的觉悟,不能超前于客观环境,毛主席在这方面早就有过论述,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在生产与生活的关系上,都有过著名的论述……”
“眼镜”说了好多名言警句,还例举了许多历史事件来论证他不容乐观的说法。虽然眼镜谨言慎词,章明还是感觉到他说的道理有些出格,同时,学术名词一个连一个,运用得很熟练。章明对这些名词不甚了了,讲不出能说服他的理由,心中便有点疙疙瘩瘩。
“……于是,我们能不能设想一下,接受国外的援助,更快地恢复唐山的建设。”“眼镜”白皙的双手用力地搓了又搓。
“嗯,我也从《参考消息》上看到国外准备向唐山进行经济援助的报道,但是,是哪些国家向唐山提供经济援助?”章明感到“眼镜”提出的这个问题挺大胆又挺幼稚,“帝国主义,资本主义,修正主义?他们援助我们,从政治上讲,他们亡我之心不死,所谓的援助会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们怎么接受?社会主义国家?拿点援助来还不够塞牙缝,不等着我们对他们进行国际主义的援助就不错了。所以,接受外援,实际上就是接受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施舍,从根本上违背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基本原则,还有……我是经过地震的人,我亲眼所见,实在是太惨了,让帝国主义资本主义来援助,让他们到唐山看一看大地震后的惨状?太丢人了,丢社会主义的脸。不管怎么说,我不赞成接受外援。”
“这是人类的灾难,你,你觉得丢脸吗?当然,从现实情况看,不能说你的观点没道理……对这个问题,也许我们现在下结论太早。换个角度说,我们不接受任何外援,也不需要任何帮助,那么是否应该想一想,如何避免这场灾难,或者使它的损害程度减少至最低点?这是我们全人类共同的责任,但首先应该是我们中国人的责任。”
章明听出来他的话说得深刻,深刻在哪里,又理不出个头绪来。如果不是亲身经历地震,不是平时还能够注意学习,无论如何不能同他进行这番谈话。他承认,他不是他的对手。他开始很佩服他的学识。“眼镜”真不像个当兵的,实在一点说,应该是个教师。他表达了他的想法。
“也不尽然,”“眼镜”侃侃而谈,“其实你有你的长处,同样是我所不能及的。我研究的是事物,从地震的现象出发,研究它的内在规律和与其相关联的社会规律。而你呢,可以学习哲学道理,也可以写文学作品,锻炼自己形象思维的能力。比如说,你对地震的事情记忆最深刻了,再进行认真地思考和总结,说不定今后可以写一本好书,一本好小说。没有什么人比你对这件事的印象更深刻,感受更直观的了。”
“这可太难了,写书恐怕是作家们的事。”
“作家也是人,别人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你不是这样说的吗。”
“道理上说得过去,实际上做起来可是太难了,因为我试着写过,不行,笔一到纸上就没话说了,别说身边活生生的事了,连废话都写不出来,你说怪不怪?”
“你说得有道理,”他淡淡地笑了,“是这样,有人曾经说过,写作是世界上最简单的劳动,同时,写作也是世界上最艰苦的劳动。我劝你现在不要急于写书,再过十年二十年都不晚。比如说第二次世界大战,过去多少年了,有些作品现在看来思想内容、艺术价值一点都没有陈旧感。先读人生这本书,读得明白了,再写人生这本书。现在你我对生活的认识都浮浅,主要的任务是认真学习,认真生活。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章明沉思片刻,点头称是。“眼镜”身上那种非同寻常的力量,使他折服。这力量是他所追求的。如果有机会去北京,一定要去找他……
半年后,章明终于有了一个去北京的机会。
从河南回来,中央军委批准地震当中牺牲的干部战士为革命烈士。部队分期分批地将烈士们的遗骨清挖出来进行火化,组织人员给地方政府和烈士家属们送骨灰。开始确定人员与遣送骨灰方向时,确定还是让章明去河南。这个安排无可争议。可是,报账以后,财务处向领导们反映了邹助理多发一百元钱的问题,任章明怎么解释都不管用。司令部、政治部的会议上不止批评了一次。政治部副主任还亲自找他谈话,问他凭什么自作主张多发出一百元钱……面对严厉的批评,邹助理十分委曲,从此去意坚决。
章明好久没见到他了,听说已经申请转业。邹助理不能去,他一个人去就没有太大的必要,后来安排范志豫带个新提升的河南籍的干部去,顺便让他们回家看看。章明被调整成去吉林方向送骨灰。虽然按这个安排他可以获得一次宝贵的回家的机会,但他心里还是觉得遗憾。
牺牲的干部战士被批准为革命烈士,家属们享受的政治待遇比较高。春节刚过,赶在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开始之前,部分烈士的弟弟妹妹们纷至沓来,要求继承烈士遗志,站到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行列中。
部队上上下下普遍没有这个思想准备,一时闹得招待所住房告急。各部门的领导召开了会议,决定:不管来人是否符合当兵的条件,一律回原籍,经地方政府和到当地征兵部队批准,按政策应征入伍。各单位立即动员来队的人回原籍。做动员工作的具体方法是,哪个单位的亲属,由哪个单位负责处理。
各单位立即行动。有几个人态度坚决,坚决不走。近一点的,人被送回去了,过两天又跑了回来,声称要长期住下去,直到答应当兵为止。在这几个人当中,他们连队姜春宇的妹妹最突出,送回北京,她自己再跑回来,往返两三次。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在北京和部队之间来回跑,耽误学习不说,路上也不安全。这次北京方面传来消息,说她已经到国务院上访了,还要到部队来,这次住下就坚决不走了。部队实在没有精力跟家属们“拉大锯”,为了把说服工作做在前面,急需派人到北京做工作。
谁去?谁都不愿意去。明摆着的事儿,工作难度太大。任务转来转去,落到章明头上。去吉林送烈士的骨灰后,他一直在连队值班。他不想让自己把过多的时间分配在其它工作上。连队是基础,连队工作也的确需要他。他回来的时候,连队人员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顾清水复员了,听说临行前哭得特惨;王小良他们也复员了,城市兵走留无所谓,尤其是三大直辖市的,一般趋向于回家;余爱萍她们几个分配到天津医院去了,准备在那里提干,他同样没有见到她们,没有任何联系。听说余爱萍也断绝了和袁德五的联系,这个说法是准确的,因为听到袁德五时不时地说她的不好;连队提拔了几名干部,晁浩和曾红兵都在其中;新的兵员补充很多……从河南回来,他被任命为分队长,负责五个电台的行政管理和战备工作,因为去吉林,实际上没有介入分队工作。
最近,营连的干部又要有所变动,据可靠的消息,他将担任连队的副指导员,和新提升的江指导员、袁德五副连长搭班子;晁浩接任他的分队长;连里的指导员和连长到营里任职;营长和教导员到下边的团队担任团的领导职务。他实实在在不愿意在这种时候离开部队,他要安心地在连队工作一段时间。在同一年度入伍的人员里,只有他在入伍的第五个年头,走上连队的工作岗位。他十分清醒,这是荣誉,更是一副沉重的担子。毕竟,他是有争议的一个人选,甚至在众口不一的情况下被推到了众目睽睽的位置上。只能前进,不能退却,只能干好,不能干坏。
为此,教导员在指导员同他谈话后,又找他谈话。章明考虑再三接受了,并向教导员表示一定克服困难,完成任务。教导员不放心,一定要听听他完成任务的打算。他对做好姜春宇家的工作做了大概的分析,觉得有利的条件还是很多。比如部队派人主动上门做工作,这是有利条件之一;部队今年没有招收女兵的任务,如果招收了另外一个女兵而不招收她,部队将负全面的责任。公平对待,是有利条件之二;第三,他来做这项工作,目前来看应该是最合适的。他亲身经历过唐山地震,平时同北京兵的关系密切,对姜春宇家里的情况也熟悉,况且人家要当兵,主流是好的,不属于无理取闹,利用情感沟通,做好说服工作,相信能够达到预期的效果,最终完成任务。
教导员对他的想法很感兴趣,要他重点谈谈第三个有利条件。他说实在没什么好谈的,根据去河南做善后工作的体会,感情沟通十分重要。这方面全在于当时把握,从姜春宇家实际情况看,要多做他父亲母亲的工作,适当地表明和姜春宇生前的友好关系,在感情上和他们建立起联系,取得信任感;他们支持自己的女儿当兵,但也能管住自己的女儿,这是关键……如果,如果她还是要来,那就让她来好了。她住部队,他就住在她的家里,我想他们不会让解放军挨饿。只是教导员你别催我归队,别扣我的探亲假,让我在北京多住几天……
教导员哈哈大笑,连连说行了行了,别说了,就是你了。章明不愿意离开连队在外面跑是真心的,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心里边也确实不想放过这个到北京的机会。领导们都决定了,即使工作再难做,他也要去。在连队,外出的机会不多,到北京的机会更少。放过这次,下一次的机会遥遥无期。
他要去北京,还有一个秘不可宣的原因——想看看徐萌的骨灰。北京片的烈士,骨灰集中安放在八宝山革命烈士公墓,公墓发给每个烈士的家庭一个骨灰存放证。骨灰存放的地方很大,从成千上万个骨灰里找到徐萌的骨灰,是不可想像的。他知道徐萌的家在丰台区52996部队,但没有任何理由到她的家里索要骨灰存放证。这不仅不属于他的工作范围,也不能被徐萌的家人接受,尽管他手里有徐萌生前接到的最后一封家信。他仔细想过,到姜春宇家里,不管工作做得成功不成功,想去看战友的骨灰,该是可以的吧?他们应该给他证件,他也必须有这个证件才能了此心愿。看到姜春宇的骨灰,就看到了北京片牺牲战友的骨灰,也就看到了徐萌的骨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