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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生死之夜

 

    唐山场站位于唐山市西北隅。

汽车离机场越来越近,他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机场大门内,景色依旧。树依然是那样连出片片葱茏,草仍然是那样长成茵茵芳菲。

    沿路有几座房子震裂了,没有倒塌。有几所房子,一点也没有震坏,但没有人敢在里面,都在远离房屋的地方或用雨衣或用塑料布搭成了临时的窝棚。

    机场的卫生队是一座四合院,平房,房子没有太大的损坏,医疗设备也都是好的,人们怀着对卫生部门的期望,不约而同地集中在这里。院落里外全是伤员和看护伤员的人,当兵的和地方的群众混在一起,乱糟糟的一大片。几个医生护士在忙碌着,分药、包扎、抬伤员……医生护士面露疲惫,神情呆滞,与其说是抢救伤员,还不如说是安抚伤员。这么多伤员,能用的药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医疗设备没有电根本不能用,有电也不行,大部分医生住在市里,生死不知。这种局面,别说一个卫生队,搬来一座医院也对付不了。

    车下,几个穿白衬衣的扬着手跑过来,对着章明又喊又叫。认出来了,是自己连队的人。曾红兵跑到车下,仰起脸对着他笑,露出了那颗他引以为自豪的虎牙。

    “傻笑什么,快打开后厢板,把人卸下去,这车还等着回去再运人呢!”章明急火火。大家一起动手,放下厢板,又跳上来两个人帮助章明把伤员抬到车下。

    “这几个人是哪个单位的?”曾红兵一边辨认一边问章明。

    “不知道。刚才你们是怎么处理的?”章明反过来问他。

    “咱们军部直属连队在这里都有人,他们自己来认。”

    “那就快让他们来认哪!你们仨,快点告诉别的连队的人,让他们来领自己的伤员!”赶上来帮忙的人答应一声,拐过房角去叫人。

    “这个人是谁,二连的女兵吗?我怎么不认识?”望着躺在地上一声不响的白莹,曾红兵轻声地问。

    “是家属院的,作训处白副处长的孩子。家人都死了,剩她一个,我把她带过来了。嗳,千万别说她家里的人都死了,她还不知道呢。”

    “噢——那你可得多照看着点,我看她的伤挺重的。”曾红兵表示爱莫能助。

    “你们怎么在这里?”章明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他们。

    “嗨,别提了!”曾红兵颇有牢骚,“原来说是把伤员运到机场,有飞往北京的飞机。各连队争着抢着把伤员往这边运,到这一看,什么都没有,还不如在连队那边呢!”

    “行了,来了就别说别的了,”章明劝慰他,“咱们连有几个人,伤员有多少?”

    “算我5个人,伤员有七八个吧,别的连的伤员还有几个。伤员的数没法统计,一会儿来几个一会儿来几个。”

    “人都在哪儿?”

    “能动的由袁德五带着找遮雨的蓬布去了,咱们的伤员都在卫生队院外——院里人太杂。”

    “袁德五……”章明还想说什么,来了几个人认伤员。他和曾红兵都不认识这几个人,问了一下他们是哪个部队的,才知道是下面部队到军部勤务连队代培的人员。下面部队每年都有到军部代培的新兵。空军部队的技术性比较强,行业之间分类特别清楚,每一项勤务兵种都得进行专业训练。下面部队人少,技术种类却一应俱全,每年分几个新兵,自己组织训练划不来,或者集中起来训练,或者送到对口单位代培,每年如此。一般说来,代培都在“八一”建军节前结束。这些受伤的战士都是当年入伍的新兵。

来人认定,这3个人都是他们部队的。3个人,抬走了两个,一个已经不行了。只见这一个双目紧闭,脸色灰白,一点血色都没有。只穿一件草绿色短裤的干瘦的身躯,时不时地抽搐着,一会儿倦曲,一会儿挺直,表情十分痛苦。

他的伤痛是巨大的,但从表面上看,全身又没有破皮的地方,也不见流血。他们站在那里束手无策,默默地看着他从垫在身下的褥子上滚下来再翻上去地折腾,干瘦的身躯沾满了泥土和树叶草叶。滚动了几圈以后,开始一口口地倒气,出气多进气少地喘。接着是不出气也不进气地喘——肚皮一鼓一瘪,灰白的肚脐眼一挺一落——没几下就断气了。那两个人一起动手把肮脏不堪的褥子扯起来,掩在尸体上,看了几眼,走了。

“我、我得去看看咱连的伤员。”曾红兵转身走了两步回过头,表情很痛苦,“过一会儿蓬布搭好了,我来叫你,你把她抬到咱们连那边……”

    乌云仍然低低地压着,越来越重。要下雨了!章明叫人帮着把白莹往离得很近的一棵龙爪槐下抬。树冠很小——这是院子里惟一能够遮雨的地方——顾头顾不了脚,总比全部暴露在外面强,再说,也离那具尸体远一点。又有两个伤员也在别人的帮助下凑了过来,其中一个身材又高又胖的向章明点头示意。

    “腿疼得不厉害吧?”章明把白莹身上盖的被子理一理,“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看看帐蓬搭好没有,如果搭好了,我马上就抬你过去。”

    白莹眨了一下眼睛。章明向集中连队伤员的地方走过去。还没转过墙角,被一个人扯住了。

    “医生,行行好吧,看看我的脚!”章明纳闷,医生?谁是医生?再看拉他的那个人,是一位白净瘦削的年轻女子,清澈的眸子里,满是泪水和乞求的神情。

    “医生,看看我的脚吧,行行好吧!”她一口浓重的唐山口音。章明抵挡不住几近绝望的请求,稀里糊涂地蹲了下来,轻轻揭开盖在那女子左脚上脏兮兮的纱布,看一眼,心头猛地一紧,胃部一阵痉挛,差点呕吐出来——修长秀气的脚无力地耷拉着,踝关节不知被什么东西切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关节处白白的骨面、肌肉组织什么的看得清清楚楚;伤口的横截面,血管、肌腱乱乱糟糟纠缠在一起,一股斩断的电缆一样——整个脚几乎掉了下来!

    “我治不了,我治不了……”章明抑制住恶性剌激引发的冲动,胡乱地又把纱布盖在脚面上。

    “医生,医生!”那女子在后面一声接一声地喊,他没有勇气回头。

    “医生,医生,给我点药吧……”一个头上缠满绷带的老人伸着一只手站在章明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我不是医生,我不是医生!”章明有点恼火了。这些人怎么回事,简直是开玩笑!

    “你是医生。给我点药吧,疼死我啦!”老人说着伸手牢牢地拉住章明的袖子。他用力地掰着老人死活不放松的手。看着白色的袖子,他突然明白了,自己穿着白大褂,难怪别人总是把自己当做医生!

    “大爷大爷,你放开我,我身上没带药,我一会儿给你送来,好不好?”

    “好哇好哇,我快疼死了,快点吧,快点吧……”老人哼哼唧唧地说着,一头扎在墙角一堆不知干什么用的草堆上。

    章明有一种冲出重围的感觉,二话不说,麻溜地把白大褂脱了下来,拿在手里。再往前走了两幢房子长的路,才见到自己连队的伤员,连同其他连队的伤员,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大片。

    “章明!”本连队的几个伤员热情地和他打招呼,他一一地叫着他们的名字。这几个伤势都不轻,最重的要数他的老乡、同年入伍的涂大伟。大伟的脖子砸断了,躺在对折起来的被子上,一动也不能动,话也不能说。章明凑到面前看他,他转动一下眼珠,闭一下眼皮,表示他知道了。看涂大伟脸色涨红,章明把手背放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挺热,发高烧。

    “小曾,你来。”正在清整场地的曾红兵听到章明叫他,放下了手中的铁锨。

    “大伟正在发烧,能不能搞点药给他吃,叫人看过没有?”

    “刚才叫场站卫生队的医生看过了,医生一点办法也没有,给了一包止痛片,说如果疼的厉害,让他吃两片,还说这样烧下去很危险。”曾红兵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用力地甩了甩,掏出一包止痛片,“这药能管什么事,我这有两包,管用不早就给他吃了?你拿一包吧,也许用得着。”

    “那……硬挺着吧……”章明接过了药,无可奈何。

    “是啊,看谁命大了!”曾红兵说着又抹了一把汗,“天太热了,闷热……”

    倏然,刮过来一阵卷地风,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越下越猛。躺在地上的伤员都忙不叠地用被子褥子衣服往身上盖,一时间,呼喊声、叫骂声和呻呤声在院里院外乱成一片。章明顺手把白大褂盖在了涂大伟的身上。

    “快去照顾白莹吧,这里有我,快去!”曾红兵一边忙着一边让章明快走。章明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攥着止痛片,向院内跑去。经过拐弯处,那位向他要药的老人不见了。他直奔那棵龙爪槐。风肆意地卷起雨点,飘忽不定地倾泻着,龙爪槐伞状的树冠根本遮不住雨。白莹把头偏来偏去地躲避雨点的拍打,头发全部湿透,一络一络零乱地贴在苍白的脸上。章明冲过去,匆忙之中,张开两手替白莹遮雨。又高又胖的伤员看到了,扔过来一条白手巾,章明抓在手里,拧了拧水,轻轻地盖住白莹的脸。手巾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格外鲜红。

    他感激地望着扔手巾的伤员,那人表情痛苦地点点头,一言不发。他从手巾判断出他也是一个军人,但肯定不是军部的人。他那又高又壮的身躯躺在地上又粗又长,比一般人长出好大一截。他要是不受伤,站起身来就是一座铁塔。但他的伤很重,不知道伤在哪里……他表情镇定,面容宽厚,一句话也没有,穿着一条短裤,赤身裸体地躺着,任凭风吹雨打。不知道谁在什么时候把他从哪里抬来的,也没有人照看他。

    章明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自己身上,上身只穿一件背心,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往下脱的了。突然间,他想起了什么,扭头向刚才死去的尸体看了一眼––––盖在尸体上面的褥子不知道被谁揭走了,尸体赤裸裸地面向天空,被雨水冲洗得惨白惨白;雨水汇成的溪流,弯过僵硬的躯体,泛起大大小小的泡泡无声地淌着……

    雨没遮没拦地下着。雨水顺着章明的头、脖子往下流。背上的擦伤让雨水一蛰,嚯,着了火一般,疼得他呲牙裂嘴。老天爷真不长眼睛,这个时候,下这么大的雨,真是不给人活路了……

    “白莹白莹,伤口疼不疼?我有止痛片,吃一片吧?你要吗?”章明主动同那个又高又胖的伤员说话,“是不是伤口疼,我这儿有止痛片,吃吗?”

    那人点了点头。章明用牙咬住药袋的一角,撕开,倒出两片递给他。他接过去,举起手,停在龙爪槐树叶的间隙处,接了一小捧水,然后放到嘴边,一扬脖,把药喝了下去。章明十分诧异,他怎么会这一手,而且又这么熟练?然而,也就是几分钟的时间,那人突然急切地对章明一个劲儿地招手,意思是让章明到他身边来。是不是还想吃几片药?章明疑疑惑惑地靠上前,一见那人的脸色,大吃一惊,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变成青紫色的了!又高又胖的伤员一下子攥住章明的右手腕,宽宽大大的手,凉浸浸的,铁钳子一般,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垂死的力量。

    “兄弟,”他从牙缝里挤出的话变了音,让人听着心里发毛:“兄弟,坏了、坏了,刚才的药吃坏了!”

   章明完全吓呆了,用力地想抽回被攥着的手,根本无济于事。

   “兄弟,”他的脸由青紫变得苍白,“兄弟,我不行了——我知道你是当兵的,我、我也是。告,告,诉、诉你,我是雷、雷达三十三团,红、花山连连长,我家有、有老婆,有,有,孩子,我,我,我叫,啊,啊,我家,住,住,啊,住,啊——啊——”他也像刚才那个战士一样地倒气,肚子一鼓一瘪地,没有鼓几下,肚皮就平塌塌地不呼煽了。

    他死了?

    他死了!章明的头“嗡”地一下炸了似地。他拼着全身的力气往回抽自己的手。抽不出来。焦急地向四下里看了看,没有人能帮助他,能动的,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躺雨去了,不能动的,是蒙头盖脸的伤员,死人一样,不,同死人一起,躺满了这个小小的院落。

    “啊——”他想拼命地大叫,但咬着牙忍住了,咬得牙根发胀发麻。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上,再一次拼命地连掰带拽,好歹把手抽了出来。

    “吃药吃坏了,吃药吃坏了……是我害死了他?是我害死了他吗?”他捧着麻酥酥的右手,气喘嘘嘘地一屁股坐在泥水里,呆呆地、愣愣地看着这具刚才还是活人的尸体。

    不知道什么时候,雨悄悄地停了……天空中仍然阴霾不开。章明心中有一种负罪感,一块铅板重重地压在心里让他喘不过气来。他从白莹脸上拿下那条白毛巾,拧干,对折。雷达连连长的脸纸一样地白,浓眉下,一双眼睛张开一道缝,嘴也半张着。他壮了壮胆子伸过手去,从他的眉毛往下摩挲着,想让他闭上眼睛,但他的眼睛一直睁着一条缝。

   “这不是死不暝目吗?”章明害怕了,怕他那有力的大手突然地伸上来。他战战兢兢地把手巾轻轻地盖严他的脸,“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横在下颏,血一般地红……

曾红兵来叫他,他木呆呆地跟在后面。展蓬布。支木桩。打地钉。支蓬布。拉绳子……他机械地操作着,脑子里总是回响着自己问自己的声音:是我害了他吗?是我害了他吗!

    “章明,怎么了,你这绳子勒死狗哪?松点松点!”曾红兵哭笑不得地纠正他。醒过神来一看,刚刚支起一米多高的蓬布整个向他倾斜着。他手忙脚乱地放绳子,结果支起的帐蓬给弄倒了,蓬布松松垮垮地无声地盖向地面。

    “哎——”大家一片艾怨。气一泄,劲也就没有了,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绳子。

    “大家休息一下,休息一下!”袁德五上海味十足的普通话在章明听来很不舒服。

    章明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股香味悄然地飘了过来,大家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嗅着。这香味是这么熟悉,似乎又十分遥远,它唤起人们暂时忘却了的最本能的欲望——饥饿。场站的炊事班送来了一大铝盆冒着热气、香味四溢的小米粥。运粥的架子车从大道拐上卫生队的小路停好,能动弹的人全都起来了,“嗡”地一声涌了上去。他的动作慢了半拍。等到他上前的时候,只剩下两只豁了边的碗和空空如也的铝盆。他拿起一只豁边碗,抠出碗里的草叶,默默地找了个地方蹲下,等着下一锅。

    “哎,匀一点,匀一点,先喝着——”王小良端着碗走了过来。

    “够了够了……”章明忙把碗端平,看着他往自己的碗里稀稀溜溜地折了半碗。

    白莹挣扎着欠起上身,偏着头,只消几口就把半碗小米粥喝了个精光,贪婪的眼光不甘心地盯着碗底。看着白莹贪婪的眼神,他骤然间想起了什么,“蹭”地一下站起来,“当啷”一声碗反扣在地上,白莹吓得一个劲地眨眼睛。

    “天哪,不能喝粥,不能喝粥!”章明在心里疾呼着。他想起来了,当兵前一年的一个早上,车间里一位女师傅变声变色地说,不得了啦,不得了啦,杀人啦!我亲眼见一个小伙子被人捅了两刀,一刀在肚子上,一刀在胸口,那个小伙子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身来,要口水喝。我乍着胆子凑上去说,小伙子,你可千万不能喝水呀,一喝你就没命了!我去派出所报案回来,小伙子爬在胡同口的自来水笼头边上死了,受内伤的人万万不能喝水呀!……喝粥不就是跟喝水一个样吗?刚才雷达连长不就是因为吃药喝了雨水才不明不白地死了吗?有内伤的人一定不能喝粥!

    章明四下里扫了一眼,盛到粥的人,几乎都已经喝完了。他重重地跺脚,心里连连说,晚了,晚了。旁边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鼻子边上、嘴角上带着血痕,已经开始蹬腿,“哏儿,哏儿”地倒气。年轻的妈妈惊慌失措,捧着孩子变腔变调地唤着“宝宝——宝宝——”脚下的碗侧翻着,小米粥洒在草地上,一片淡黄。

    章明急忙往院外走。老远地看到曾红兵和王小良在一个伤员的身边手忙脚乱,等他紧跑几步赶到跟前时,人已经咽气。这人是作训处新调任不久的作战参谋,姓楚。楚参谋平时总是显得那么年轻帅气,走起路来,挺胸收腹,目视前方,棱角分时的嘴紧闭着,非常坚毅自信。逢他值班,他把值班室的门完全打开,报房的人都能听到他威风凛凛地给飞行部队打电话,发指令。现在,棱角分明的嘴毫无生气地裂着,嘴角边,痕迹凌乱地留着米汤的白渍,几粒小米,痦子一样地粘在面颊上、下颏上。

    曾红兵和王小良正忙着给这具已经盖上了床单的挺得笔直的尸体,加盖一条对折起来的褥子。盖上了褥子,看神态,曾红兵对这具尸体不放心。章明急着要告诉曾红兵和其他人,不能再给有内伤的伤员喝小米粥了。看曾红兵还不罢手,急急走到他面前。

    “怎么还没弄完?”章明不解地问。

    “不是没弄完,”曾红兵神情诡秘地拉他往旁边走了两步,悄声告诉章明,“刚才他快死了的时候,下边,嗯——那个地方突然就硬了起来,直直地竖着。你说这事怪不怪?结果人没气了,这玩意儿也没软下去,还那么挺着。多难看,我想多盖点东西给压住。”

    “那你把他扣过来不就行了,何必费那么大的劲。”

    “哎——你说得有道理。你怎么不早说,现在找点盖的东西多困难。”

    “行了,我有重要的事告诉你。”章明急切地说着,旁边的几位战士凑了过来,“也好,大家都在这,记住,有内伤的人一定不能给他们水喝,也不能喝小米粥和其它的粥。因为有内伤的人喝了水必死无疑!”

    “哎呀!是介回事呢,我知道,以前我姥姥做过大手术,完事以后绝对不准喝水。介事都是一个理儿——怎么都昏了头了呢!”王小良大惊小怪,直个劲儿地拍脑袋。

    这时候,附近又有两个喝了粥的伤员死了。没被地震砸死,却让好心好意地送来的一碗粥要了命。真冤!

    “哎!都站在那儿做啥事呢?看看天气好不啦,一会儿下起雨来,要命的事!”袁德五的意思是让大家过去支帐蓬。支帐蓬就支帐蓬呗,该说的话不直说……章明和大家一起动手。帐蓬搭好了,往里抬伤员的动作要快,不能声张,要不然所有的伤员都往里进,会乱得一塌糊涂。军部又运来了几车伤员,电话班几个受伤的女兵也送到这儿来了。人数突然增多,忙得这几个好胳膊好腿的人晕了头。

    章明拉着王小良抬白莹。白莹在木板上歪来扭去,忍不住地叫。章明双手抬着人,小臂还一个劲儿地拦着被子,腰弓成九十度,几步下来全身大汗。好在路只有几十米远。把白莹放好,他浑身发抖,胃里边阵阵绞疼。太饿了,太累了。可是,送粥的车子到现在也没有露面。这次送粥来,怎么着也得抢一碗。他不停地往下咽着翻上来的酸水,眼前一阵发黑,全身发冷,小臂上的汗毛全都竖了起来,一层薄汗使得它白蒙蒙的。他双手抱着后脑勺,头无力地垂在双膝之间,发凉发麻的嘴唇半张着,酸水和口涎流成了一条线,滴在草地上。人要是能吃草该多好……

    起风了,和刚才一样,豆粒大的雨点骤然倾下,拍打在蓬布上,敲响了无数面小军鼓。“小军鼓”越敲越急,最后汇成了一片轰鸣声。帐蓬内外顿时忙乱起来,抬着的、搀着的、抱着的,一下子涌进了许多人。帐蓬内基本上已经塞满了,腥膻腐臭味,哭喊号叫声……乱得让人心烦。人们还是往里挤,再进人,轻伤员就得站着了。

    袁德五带着两个战士安排后进来的人尽量有个好位置,个别的人不听指挥,弄得他十分恼火。章明让王小良去叫袁德五,别费劲了,较什么真啊。王小良不去,知道袁德五上来认真的劲儿谁都说不动。扭过头去,不看心不烦。

    雨下得真大。决堤般的雨水在天地间垂下了一道白茫茫的纱幕,在风的撩动下,飘忽不定地疏疏密密,房屋树木都被笼罩得影影绰绰。十几具尸体,远远近近地泡在雨水里,雨水流动,好像尸体在游,如同一只只黑黢黢的独木舟,向帐蓬驶来。

    远处隐隐约约地传来一阵汽车马达声。帐蓬里的人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希翼,不约而同地四下张望寻找。章明最希望的是连队派人送饭来。

    一辆解放车冲开雨幕,犁起一道水浪,舰艇一般地驶向帐蓬。军部的车。司机跳下车,也不熄火,“咚”地一声撞上车门,双手抱头钻了进来。

    “快点,”一脸孩子相的司机有些紧张,“快,快点上去卸车!”

    “车上装的是什么?”袁德五挤上去问。

    “系、系、系伤员!”

    “下这么大的雨还往这儿送伤员,哪个单位的,不要命了!”袁德五不太高兴。

    “系、系哪个单位的不知道,人家的车抛锚啦嘛,所,所以才到。”广东藉的小司机愈加慌乱。

    “跟我来!”曾红兵抢在头里,王小良紧跟着,两人冲出帐蓬,扒着后厢板,翻上了车。章明和二连的一位男兵也冲出了帐蓬。曾红兵摆摆手,意思是让他们回去。

    “怎么办?两个!”曾红兵冲着帐蓬方向喊。

    “卸下来,搬到帐蓬里!”袁德五也喊。

    “不用了,找个地方吧!”曾红兵回了一句,转身弯下腰。章明犹豫了一下,跑到了后厢板下,帮助车上的人把后厢板放了下来。两具穿着草绿色短裤的尸体都被雨水泡得白亮亮的。尸体真沉哪,平时人们说“死沉死沉”的,真是死人显得特别沉,再加上被子浸了水,他们弯腰腆肚地费了牛劲才把尸体抬到了那十几具尸体旁边。

    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从车上往下抬尸体。帐蓬里格外地安静,雨水浇在蓬布上的声音,单调地鸣咽般地响着。章明非常乏倦,重重地坐在白莹身旁。白莹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难耐的寂静中,袁德五凑了过来。

    “章明,大家情绪这么低,是不是召集党员开个会?”袁德五询问着。袁德五比章明早当两年兵,入党也早,平时说话从不带商量的口气。章明看不惯他拿拿捏捏的样子,虽然他早当两年兵,但两人同时提干,工作上只要没有合作的任务,章明一般都是敬而远之。这一段时间,老袁对他的气一直不顺,他隐约觉得好像是和自己组织排节目有关。因为他演节目让别人替班?因为他出“风头”?琢磨来琢磨去又都不是个中缘由……

    “对,老袁,你说得有道理。我也想过了,现在帐蓬里的人,暂时不管他是当兵的还是老百姓,就是一个整体,没有水、没有饭、没有药,今天晚上怎么过?熬过今天晚上,明天怎么过?我看把能动的人都召集来开会,这个时候最需要大家齐心协力。你看呢?你有没有个主意?”章明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也表示了谦虚的态度。

    “嗯,我看先让营里过来一个干部,再让营里送饭过来,最好派一个医生过来,还要一些被子褥子什么的。”

    “我看营里不会派干部来,让谁来呢?营长不能来,教导员受伤,副教导员死了,赵副营长没露面,可能在凤凰山家属院,那一摊子……医生也没有,送饭、要被装是可以的。你说呢?”

    “嗯,对,对,营里不会派干部来,那得有个人牵头。”袁德五点头称是。

    “牵头?”章明没有想到这个,但他马上转过弯来了,“老袁,你兵最老,这边你牵头吧,等会儿派个人回去,把情况跟营里汇报一下。早上我过来的时候,营长也说过让回去报告这边的情况……”

    “嗯,”袁德五沉思了一会儿,“开会吧。”

袁德五叫来了曾红兵和王小良,把开会的事简要地说了说,让他们把在这个帐蓬里的军人都召集到一起。

“老袁,你先说?”章明把袁德五推到了前面。

    “我说?好,我说。嗯,地震了,很多人都受了伤,咱们护理伤员到了一起,现在帐蓬里的人,不管他是当兵的还是老百姓,是一个整体,没有水、没有饭、没有药,怎么办?明天怎么办?把大家都召集来开会,就是说,这个时候最需要大家齐心协力……”

    “老袁的意思是,在特殊的情况下,把大家组织起来很重要,”章明看袁德五话太长,又说不到点子上,把话接了过来,“先定下一个负责人,遇事牵头处理。大家看看是不是让老袁负责;再就是把帐蓬里当兵的伤员,一共有多少人搞清楚,报给老袁。遇到紧急情况,及时通气;派几个人回军部去,汇报这边的情况,再要些被子褥子什么的。大家还有什么补充?”

    围着的人都点头。

    “还有,”章明扫了大家一眼,“咱们都是军人,关键的时候不能垮了,再说,谁也没遇上过这种事,有些做得不合适的地方,互相不要指责,闹不团结。大家看,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是这样,让我负责我不一定能做好……”袁德五赶忙插了一嘴。

    “老袁行,行——”大家异口同声地表示同意。

    “哎,谁要是回去,可得多要几个电筒来,要不然介晚上黑灯瞎火的,好嘛——”“电话班的小谷不想在这,她说她的伤不重,一定跟车回去。”“能不能问清楚,什么时候有飞机呀?”大家七嘴八舌地凑事儿。

    “章明,你看派谁回去?”袁德五挺轻松地问。

    “这——我回去吧。”章明想说这不是明摆着的吗,我不回去谁回去。

    “那好,你点两个人吧,让他们跟着你。”

    “别人都不要,这边也缺人,让王小良跟我回去就行了。老袁,你再跟大家叮一句,不要和老百姓的伤员闹磨擦。”

     章明回到白莹身边。

    “白莹,听见我说话了吗?我要回大院一趟。”

“叔叔,你要是不回来可怎么办?”白莹的声音开始发颤。

    “你看,叔叔说话是算数的,把我这块手表押在你这儿,总算行了吧?”章明从手腕上摘下表,看了一眼——快3点了——然后放在她的手上。

   

    雨,势头不减地下着。

    汽车上,没遮没拦。驾驶室里司机的座位好一点,旁边的两个座位没法坐人了——小司机慌张中没摇上车玻璃,泡沫座垫浸满了水,用手一按就往外窜。

    守机员小谷的头上胡乱地缠了好多绷带,顶着一块塑料布,蹲在右边的角上。王小良拎着一件雨衣,扯开,和章明两人顶着,蹲在左边的角上。汽车可能是被雨水淋了的缘故,不知什么时候熄了火,折腾半天,发动机叉了气似地叫着上了路。

    “哎,我说,介车刚才可拉过死人,坐上来有点那个……”王小良小声地嘀咕。

    “说这些干什么,没事。”章明嘴上挺硬,心里也毛嗖嗖的。

    汽车磨磨蹭蹭地好半天才驶出机场的大门。行驶在柏油路上,小司机连着轰油门换档,速度明显地加快,两旁的树林和庄稼发出沙沙的响声被甩在后面。

    “哎,我说,我怎么心里边老是不得劲呢?”王小良坐立不安。

    “害怕了?”章明搪塞地搭了一句话。

    “对,害怕,直起鸡皮疙瘩!”王小良话音里透着一股紧张。叫他这么一说,章明身上也麻酥酥地,扭头看看小谷,她在塑料布下露出两眼直盯盯地看着他们俩。章明刚想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就听车轮“吱——”地怪叫了起来,随着怪叫声,汽车一下子向右侧横着向前滑,又一下子向左侧横着向前滑,再向右侧横着滑,紧接着车身向右一歪,扎在路边的沟里,发动机轰轰地响着,车轮吱吱地叫着飞速地旋转。

    车后的路面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之”字。

    三个人连颠带滚弄了个浑身泥水,两个小伙子重重地挤在小谷瘦小的身躯上。大概是碰痛了她的伤口,更可能是受到了惊吓,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章明和王小良手忙脚乱地跳下车,又把小谷拽了下来,绕过车往路上跑,恐怕车翻过来把人扣在底下。小司机丢魂落魄地从驾驶室里爬了出来。

    “你要干嘛!你要干嘛!拿我们的命耍着玩是吧!”王小良对着小司机大喊大叫。

    “这能怨我吗?我说雨太大路滑别动车,可系你们那个姓袁的,硬说他有急事,”小司机拖着哭腔,用手指了指章明,“必须马上回军部。”

    章明一时间怔住了。

    “那你就玩命是吧!”王小良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火气不减,“就把车开成介个熊样儿!你看你看介车,差一点——”

    王小良的话没了下句,平伸的胳膊硬硬地定住。他的神情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往车的方向看去,顶多七八米远的地方,有两座新堆起来的坟。雨水急速地在坟上流淌,冲出了一道道水沟,恍惚中,坟墓正在从地下往上长。

    “我说嘛来着,我说嘛来着——”王小良呆呆举着手臂,哆里哆嗦地念念叨叨。刚刚止住哭声的小谷又“哇”地哭了起来。惊恐、愤懑冲上章明的胸口,他爆炸般地大喊一声:“快推车!”这一嗓子,把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几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小司机“噌”地一下跳进驾驶室,把油门踩到了底,发动机疯狂地吼叫,后车轮甩起的泥浆几米高。

    车纹丝不动。三个人在车后边又推又扛,弄得跟泥猴似的,无奈怎么用劲,车仍然纹丝不动。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他们从路边松软的土层中抠出了一块平时无论如何么也搬不动的大石头,又从车厢里拉出雨衣,胶面向里,布面朝外,严严实实地把石头包住,重重地塞在了汽车的后轮下。王小良跳到车前,声嘶力竭、动作果断地指挥小司机加油门、打方向。“轰”地一声响,车身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冲上了路面。章明和王小良几乎是把小谷举上车,两人紧跟着爬了上去。

    “快开!”王小良捶了驾驶室一拳,汽车猛地向前一纵,逃离了这个倒霉的地方。

    雨小了。车子开到凤凰山下,王小良用胳膊拐了拐章明。

    “你看介么多人干嘛呢?捞嘛,是捞人吧?”王小良扶住车厢板弓着腰往外看。

    “管他干什么呢。”章明懒得动。

    “你看看嘛——”王小良拉他。只见好多人围着山脚下的游泳池,拿什么家什的都有,正往外端水。是啊,这么多人干什么呢?他突然拍大腿,王小良吓得一哆嗦。

    “小良,你说干什么,这不是从游泳池里打水喝吗!”

    “哎哟祖宗,就是介事!可介水能喝吗?”王小良也一个劲地拍大腿。前些天连队组织大家来这儿游过泳,那时水已经泛绿了,池壁上长满了滑溜溜的绿苔。

    车开到了军部,天仍旧阴沉沉的,雨却完全停了。营房外的马路边上,他们跳下了车,一溜小跑地奔向面目全非的营房。院内已经用苫汽车的蓬布搭了两个帐蓬,西边的一个是营部和二连的,东边是一连的。帐蓬搭得挺潦草,又低又矮晃里晃荡。

    章明找到了坐在大柳树下的教导员,汇报了机场那边的情况。

    “嗯,好吧,”教导员略略沉思了一会儿,用手抠了抠脸上干涸的血痕,头也不抬,“待会儿你再到我这儿来一下。你应该看看咱们营里挖出来的那些人,都摆在操场上。见他们最后一面吧……过一会儿把他们拉走,埋了。”

    他默默地站起身来,悄悄地离开

    “章明——”余爱萍在后面喊他,“你回来了?看你一身泥水,换件衣服吧。听小谷说机场那边条件挺差。她怎么回来了,伤得挺重的,还得送她回去……”

    “根本无所谓什么条件,所以说不上差不差。”章明淡淡地回答。

    “你是看挖出来的人吧,我带你去。”她自告奋勇般地走在前面。其实站在大柳树下,就能看到摆在操场上一拉溜的尸体,去就去吧。章明走到这一排尸体前,静静地站着,心里边空空荡荡的,他想像不出这是怎样的一种惨烈。他无法将这没有炮火硝烟的死亡和这些军人联系在一起,无法将这突如其来的死亡和英勇壮烈的牺牲联系在一起……十几具尸体由西向东排放得很整齐,排成一列班横队,他站在班长的位置上。同以往班队列训练所不同的是,他站着,活着,其他人躺着,死了。尸体都用草绿色的军被裹着,被子新旧不一,被子裹成的轮廓大小不一,两头和中间的部位用电话线扎紧……一包一裹,一扎一系,封闭了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美好的年华,一个生动丰富的世界。

    章明真想张开手臂一个一个地拥抱他们,拥抱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友……他静静地伫立,没有悲痛,也没有眼泪。他要好好地再看他们一眼,记住他们的容貌,留给将来的回忆。

    余爱萍蹲到靠西边的第一具尸体旁,揭开被角。第一具尸体是营部干事石鲁生。他和她,对这具尸体很熟悉,营里前几次搞演出队,他当负责人,热情极高。他父亲是位老红军,出身于军人世家的他,为人豪爽……他的头向右偏,右手成托举状固定在右胸前……章明认为他右手用力托举的体态很具英雄形象。

    余爱萍探询地仰起脸,他点了一下头,她揭开了第二具尸体的被子。

    这个是自己连队的一个电台台长,山西人,面朝下爬着,一身胖肉此时更显得粗放。他长得挺难看,眼睛极小,满脸都是疙瘩;章明刚入伍的时候,正好赶上他结婚,新娘子却出奇地漂亮,画儿上画的一样……后来章明跟他对班,他就愿意说他老婆,说新婚之夜,他老婆中了邪似地一个劲儿地哭,整整哭了一夜,他都没法和她睡新婚觉……前不久,他说他就要做爸爸了……

    章明闭上了眼睛。

    “盖上吧?”余爱萍换了一只手拉着被角,轻轻地问。

    “我自己来吧……”章明忙弯下腰拦住了她。

    “没关系。我看你特疲劳似的……”她站起身,扫视一眼地上躺着的尸体,“章明,毕竟咱们都还活着……”

    “是啊,活着,也不容易……”章明答应了一句,弯下腰,按着顺序一个一个地揭开被角看着。杨洪德、苟全彬、宁林根……自己连队的;刘技师、王技师、又一个刘技师,营部的……地震前和他们每一个人的交往经历,每一个人的音容笑貌都浮现在眼前……

    “快到我们班的人了……”余爱萍提醒他,往前赶了两步,站在一具尸体前面。

    “董丽。”她指着脚下这具尸体,“刚从指挥所挖出来,昨天晚上她值班,砸死在机台上。昨天下午支部大会刚通过发展她入党的决定,给了她一份志愿书让她填……”

    “打开我看看。”章明催促着,女兵的尸体,应该让她打开……只见董丽的头向左偏着,头发有点乱,沾了一些白灰,令章明奇怪的是,她的面部不同于别的尸体,红朴朴的,表情十分安详,仿佛睡得很深,谁要是叫她一下,她就会一挺身坐起来,洗洗脸梳梳头,值班去……章明挥挥手,被角放下了。余爱萍蹲着没起身,又掀起旁边的一个被角。

    “这个女兵是谁?”章明认不出了,猜测着。

    “没认出来?这不是王燕茹吗……”

    “哟,王燕茹,脸怎么变形了?”

    “砸的呗。”

   他知道是砸的。王燕茹是刚入伍的北京兵,高高的个子,长相挺不错,尤其是她的嗓音,甜极了脆极了,演出队合适的人选……

    “放下吧,我不想再看了。”章明表情木讷。

“不看就不看吧。”余爱萍站起来,“两个女兵的尸体都是我经手的,女兵本来就少,死的也就少……还是活下来的人多。”

    他们并肩站着,良久无言。

   “你到帐蓬里休息一会儿吧,换件干净的衣服。”余爱萍打破沉默,“对了,你吃饭没有?中午的时候,发面包了,可能现在还有。走,我给你要去。”

    章明对她的关照很是感激,但怎么也不能从情绪的冰点状态下解脱出来……他默默地跟着她。

    “稍等会儿我就来。”余爱萍细碎着步子走了。

    进了帐蓬还没直起腰,迎面扑过来一个人。

   “哎呀章台长,我可又见到你了!”说着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一通猛摇。章明稀里糊涂地热情握手,停下来,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带过的副班晁浩。

    “是你小子呀,吓了我一跳!你还活着!”章明当胸给了他一拳。

    “活着活着。听说你去机场了,没想到就见着你了!”

    “是啊,活着总能见面。连里的人呢?”

    “连里的人啊,这不,刚才发了几条棉被,又叫几个人去领毛毯;营部叫走几个,架设电台,试着和军区空军、空军联络;连队大部分人都在楼里挖人。营里的意思,最好今天都挖出来。你吃饭没,渴啵,我去找水……”

    “章明,给——”余爱萍蹲在帐蓬外,递进来一个用薄腊纸包着的长方形的面包,还有一双新胶鞋,“我不进去了,你把那双破塑料凉鞋换下来,免得晚上看不清路扎了脚。你还要什么东西吗?”

    “不用了,这就挺好,小余,你真雷锋……”

    “哟,”余爱萍轻声地笑了一下,“还装起客气来了!”

    “没有没有,真的……” 章明把胶鞋丢在一边,双手交替着在湿呼呼的裤腰上蹭了蹭,撕开了包在面包外面的薄薄的包装纸,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他重重地咽下一口唾沫,不知为什么,浑身因为食物的剌激竟然控制不住地颤栗不止。他奇怪自己怎么会发抖,看见食物发生颤栗的现象,以前只见过炊事班养的一只小馋猫,炊事员在案板上切肉,它就咪鸣咪呜地叫,尾巴直直地竖着,浑身触了电似的抖动……颤栗中,他埋下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平时不太喜欢吃面包,甜不甜咸不咸的,咬再大的口也不经嚼,还噎人,吃着总是不过瘾。现在他觉得面包竟是如此的美味。看来,最能改变人的是环境,而人最聪明的表现则是改造环境……咬下来的丝丝絮絮在口腔中被压成了弹性的海绵体,舌头牙齿在咀嚼的弹性中产生了一种快感。一枚葡萄干,又一小块核桃仁,使这快感达到了难以言状的高潮。海绵体在嘴里没转几下,囫囵个地被吞进了肚里。第二口、第三口……一口紧似一口。不好!没有嚼透和缺少唾液的面包粘乎乎地塞在了嗓子眼儿,噎得他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眼球往后翻……

    “呜,呜——”想叫叫不出,想吐也吐不出,挣扎了好长时间,糊在嗓子眼的面包终于咽了进去。

    “台长,给,水——”晁浩端着一只脏兮兮油腻腻的碗,猫着腰凑了过来。章明看着这碗水,几乎流下眼泪:怎么不早一点儿端来,险些我就“革命到底”了!

“喝、喝点吧?”晃浩看他眼泪汪汪地不说话,不知所措,“台长,你也分到面包了?中午的时候,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面包——管理处发的吧,一人一个还不够分。咱们连差几个,二连也差几个……”

晃浩一边整理被子,一边跟章明说话。什么?面包不够分……章明怔住了,他真想抽自己一个大嘴巴。

    “我去炊事班找水,看到他们挖出来几袋面,说是要烙饼。你还回机场吧?要不等饼烙好了你吃点再走,要是多,给那边带几张过去。”

    章明没答话,大口小口地喝起了略微有点儿烫的水来。他准确地感到了水流过食道进入胃部,热乎乎地一股舒服劲儿。一个嗝缓缓地排了出来。这嗝有一股异味,准确一点说,是臭味。不是嗝的事儿,是水。水臭,还有腥味,沉淀物那么厚一层。

    “晃浩,这是什么水,怎么有股味?”章明把碗倾过来侧过去地看着那些沉淀物,他发现沉淀物中有什么东西,光线不太好,看不清楚。

    “是、是昨天晚上剩下来的水。”晃浩的回答掩掩盖盖。

    “不可能。房子都倒了,水还能剩下?”章明知道他这人实在,追着问。

    “嘿——”晃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那什么,是饭堂边上那口锅里的水,还有点旁边那口缸里的水……这炊事班还不给呢,说是要烫面烙饼用。”

    章明又是一阵透不过气来的呕心,却一点儿也吐不出来。肚子实在是太空了。不用说了,那口大锅是杀猪用的,水是以前杀猪用的水;还还有那口缸,盛泔水的——里面的积水肯定不少,再加上刚才下的雨水……端起碗放到眼前看了看,随即又放下。还看什么,刚才看不出碗中的那点东西,现在准确无误地搞明白了,是蚊子繁殖的下一代——孑孓。

    “咦,是章台长!”几个浙江入伍的报务员从外边钻进来,忙不迭地握手。

    “你们几个干什么去了?”

    “找咱们连的人去了。”晃浩替他们回答。

    “不光是咱们连的,是咱们营的都算在内;我们几个还想找找浙江老乡……”小雷稳稳当当地回答着。他是浙江兵的核心人物,平时浙江兵有事都是他出主意。

    “沈和平!”章明看见替他值班的沈和平从帐蓬外钻进来,既惊又喜,“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小沈还是蔫蔫地不愿多说一句话,抬了抬包扎过了的手臂,“一点点皮肉伤,没事没事……”

    “你们……”章明见只有小雷一个人说话,其他的人情绪都不对劲,“你们浙江兵死的不少吧?”

    “嗯。”小雷点了一下头。

    “没找到尸体?慢慢找吧,现在想一下子都找到,也难……”

    “台长,”小雷忍不住地哆嗦着嘴唇,“我们刚才在指挥所那边,亲眼见到修理所曹所长死了。”

    “是他?早上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说死就死了?”

    “章明——章明在吗?教导员找!”帐蓬外不知道是谁在喊。

    “哎——听到了,等会儿!”章明答应着,又催促道,“小雷,你说。”

    “刚才我们几个到指挥所去,营长也在。他们说,所长在里面等不及了,一个劲地要出来,外边告诉他说家里的人都好,让他别着急,他就是不相信。因为他知道自己可能不行了,一定要让孩子来看看他。其实外面的人都知道,上哪儿给他找孩子去?营长对外边的人说,也就这样了,拴上背包带,拉他一下,如果能拉出来,最后能活不能活也难说;拉不出来,呆在里面,肯定是个死。二连的人有一个钻进去拴背包带,营长在外面大声对所长说,老曹,你坚持一下,我们在外面拉你,你配合我们,争取把你拉出来。所长答应了。营长挥了一下手,我们就一二三,结果里面稀里哗啦一阵响......

    “什么响?”晁浩忍不住地问。

    “不知道是什么响,但可以肯定所长是坚持不住了,乱踢乱蹬。再叫所长,就、就没声了。营长说,完了,完了,这一家子都完了。说着,营长哭了,我们都哭了……”

    小雷说着,声音发颤,头深深地低下去。章明默默地换上了胶鞋,躬起身,钻出了帐蓬。教导员坐在大柳树下。

    “干什么去了,叫你这么长时间不过来!”教导员挺烦躁。

    “听他们说曹所长死了……”章明小声地解释着。

    “哦,我知道了,别说了……”他咳嗽一声,直了直上身,“是这样,你刚才说的机场那边的情况,我跟上边汇报了。总的来说,伤员还是要放在机场,明天,这边的伤员也要运过去。你回去,机场的伤员以及其它事情,由你和袁德五负责。医生和足够的药品,现在没有,救灾部队什么的,现在也没有,听说有的救灾部队已经进了唐山市……跟大家说,一定要坚持住,要硬抗着,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你到咱们军部的抗震救灾指挥部,在原来汽车队停车场那里,找军里的杜政委——我联系过了——让他批准几十条被子,给伤员们用。手电筒和能用得上的东西,让文书帮助找了一些,由王小良带着。可能没多少,有多少就用多少吧。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我马上就回机场,把你的意思带到,鼓励大家一定要坚持到明天。”

    营门口。一辆去掉蓬布的北京越野吉普停在路边,两个连队的人都在忙着装车。余爱萍也在装车的人当中,正往车上递一个挎包。

    “忙半天了吧?到炊事班找些东西吃,别饿坏了……”章明小声地对她说。

    “我不饿。你快上车吧。”余爱萍的脸上涌起红晕。章明扒着车厢,纵身跳上去,找了一个线拐子垫在杂七杂八的东西上面,背靠王小良坐好。车上车下一齐招手,久久不放下扬起的手臂。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他突然想起这句古诗。

车子连哼带喘地开动了。

回到机场,天色将黑。阴沉沉的天,把暮色压得低低的,远远地望去,所有的景物都被一层似雾非雾似云非云的水气盖着,叫人湿漉漉地透不过气来;挣扎了一天的人们,似乎被雾化了,临时搭建的帐蓬周围,看不到一个站着或者走动的人……悲冷的气氛压迫在章明的心头,使他不愿意再向前走一步。

    帐蓬里,能站起来的人都站了起来,躺着的伤员也眼巴巴地张望着。袁德五站在前边,表情平淡地迎接他们。

    “嘿,嘿,”王小良身上左披右挂两手不落空地拿了许多东西,“谁主动一点,接一把接一把……”

    几个男兵女兵上来帮忙把零七八碎的卸下来。军用水壶、手电、煤油灯、雨衣什么的还没等具体分配,就你一个他一个地有了主。拿到手电筒的向王小良要电池,拿到煤油灯的举着到处问怎么才能把灯点着……

    “被子褥子要到了吧?营里有什么事没有?”袁德五对着章明站了一会儿了,瞅着空儿问话。章明点点头,想起小司机的话,心里挺别扭。

    “见到营长和教导员没有,他们有什么指示……”他又问。

    “啊,有,有……”章明还是没有正面回答袁德五的问话,“我跟大家把营里的意思说说吧。”

    “大家静一静,”章明同袁德五并肩站着,向帐蓬里的人传达教导员的指示,“大家静静,静一下,听我说,我刚才回到营里,教导员讲,现在的情况比想像的要严重得多,营里现在没有医生,也没有药品,大家一定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团结互助,度过难关……特别是受伤的同志,一定要坚持住,起码要坚持到明天,救灾部队、医疗队正在向咱们这里开进——沈阳军区的救灾部队已经到了唐山市,机场恢复飞行的工作正在抓紧进行,明天早上有可能向外地运出伤员……我们一定会得救的!坚持,坚持住就是胜利!军部也尽力解决我们的困难,发给我们50条棉被。另外,营里的意见,帐蓬里的伤员,统一管理,由我和袁德五负责。”

    帐蓬里静悄悄地。大家都明白,对于伤员来说,所谓坚持,其实是硬着头皮熬时间,熬过来了,就能活,就是胜利;反之,死路一条。死一般的沉寂里,章明感到懊丧。他生自己的气,尽管营里同意他和袁德五负责,完全没有必要把自己排在袁德五的前面。什么时候自己学会了小心眼儿?真没劲。

    “老袁,你看是不是这样?下一步……”章明小声地问站在身边的袁德五。

    “只能这样。你不应该这么说……”袁德五明显地不高兴。

    “说什么,怎么说……”章明有着小伎俩被别人识破了的尴尬。

    “……你不应该这么早早地说要到了棉被,一会儿都来人要,不给谁都不可以的。”袁德五一甩手,转身想走。

    “搬被子的走了!”王小良喊了一嗓子。

    “喊什么!”袁德五白了王小良一眼。章明左拦右挡地让袁德五回去,一再说,帐蓬里要有一个管事的,万一有个什么情况也好应付。章明是真心地拦他,袁德五执拗地要去。曾红兵和王小良都说用不了这么多人,他还是跟着大家一起走。

    被服库的围墙裂了几道长长的缝子,所幸没有倒;大门关着,只留了一个小门。顺小门钻进去,院子里面空荡荡的,看不到一个人。库房是那种又高又大的三角顶房子,有的窗户掉了,有的门坏了,黑洞洞地……平时仓库就属于那种地旷人稀的地界儿,给人一种苍凉的感觉,这会儿天黑下来了,又没有人,围墙内的蒿草一人多高,稍有点风就沙沙做响,直叫人心里空落落的。

    哨兵把他们带到库房前就走了。高大的库房横亘在面前,三角形的房脊塌陷得呈起伏状,窗户上的玻璃全碎了,洒了一地,在手电的照射下,闪着杂乱的光;库房门也倒了,被人扶起来虚掩在原来的位置上,门缝很大,往外拿东西不受任何妨碍……

    “章明,你们先留在外边,我先进去观察观察。”袁德五说着往门缝里走。

    “不!老袁,你们留在外边,我先进去!”章明劈手拉住袁德五,用力向后一拽,夺过他手中的手电筒,一猫腰冲进了门里。用手电四下里照了照,四周全是一人高的被服垛,摆放得很整齐,垛与垛之间是两米左右的通道。往上看,方形房梁有几处断裂,但还不至于马上塌下来,就算是有余震,房子倒了,进来的人躲在被服垛旁,在有准备的情况下,不会有什么危险。

   “快,被子在这里。动作快点,听我的,”章明把手电举起来,“一包10条,两个人一包,搬了就快撤,快点!”

    七手八脚地一通紧忙。抬了包的赶紧往外走,动作迅速,谁也不敢怠慢。章明数着抬了4包,再左右一看,咦!怎么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坏了,来的时候没点人,现在才知道来了9个人。俩人一包,8个人4包——惨了,自己得一个人扛一包了!

    扛就扛,不就是一包被子吗!他用嘴叨住手电,一猛劲儿,扛上一包往外走。千万可不要在这个时候发生余震!扛着一包被子出了库房,发现他们都走到大门口了。

    “怎么才回来?”袁德五劈头就是一句。

     迎头被人泼了一盆冷水,章明有点火气。他想说,你们两个人扛一包,跑得飞快,我一个人扛一包,上哪儿追得上你们?

    “快把这包被子打开吧!”看见章明没答话,袁德五上手来解包装。

    “怎么了,老袁?”章明忍不住地问。

    “跟你说不要公开讲咱们弄到了被子。结果,天黑,人也杂,40条被子分来分去帐蓬里分了不到30条,其它的不知道分到哪儿去啦!”袁德五急躁中带着几分懊丧。

    “那你们分的时候小心一些就是了,和我说不说的有什么关系!”章明的话不顺了。

    “行了行了,被子差不多够了。”有几个人等着拿被子,劝说了几句。

    在煤油灯昏暗摇曳的光亮下,一线刀光闪亮,“嘭”地一声,包装打开了,新被子散出一股好闻的掺着煤油味儿的棉花味儿,无声地膨胀。大家伸手拿,章明也拿了一条。

白莹躺在黑暗里。章明发现她身边多了两三个躺着的人,光线不好看不清是谁。

    “哎,叔叔,我在这儿——”

    “……换一条新被子吧,刚拿回来的。”

    “我知道,先不换了吧?我腿疼,一动更得疼。”

    “是吗,怎么个疼法?”

    “嗯……现在不疼了。医疗队来了,刚才有人到帐蓬里来,说先检查一下,准备做手术。”

    “医疗队?真的来了吗?那可太好了!等着,我去问一下。”

    “不用问了,是真的。”躺在白莹身边的一个女伤员哼哼唧唧地搭话。

    “是来了,这下都有救了。”说话的是旁边的那个男人。章明没太注意说话的男人是谁,忙着打开手电找个干点的地方放被子……不对,说话的人声音挺熟悉,侧过身就着手电光看了一眼。

   “哟,是闫副处长啊!我没看出来是你……”

    “可我知道是你。没事儿,你们这一天辛苦了,忙吧……”闫副处长宽慰他。

    “帐蓬边上的那个人是谁?”章明问闫副处长。

“不知道,是个小伙子,刚放这儿不久。刚才他还支撑着坐起来了,但送的人再也没有回来过。恐怕不是当兵的……”闫副处长也说不清楚。

    帐蓬里,可能是因为听说医疗队要来而又迟迟不来的原因,伤员和看护的人们焦急起来,安静了一会儿的帐蓬里,又开始乱了,东一盏西一盏地亮着灯。一个八九岁的女孩哭着闹着要找爸爸妈妈和弟弟,守机班的女兵变着法儿地哄,一点用也没有,小女孩拉着长声哭了起来。

    “叔叔阿姨,快点吧,快点给我爸爸妈妈找来,这是什么地方啊,我要回天津,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妈妈,妈妈——”

    “章明,章明,快点儿过来!”王小良紧张地叫着。章明应声而至。

    “咱们连的马台长,头坏了,腰也坏了,刚才犯迷糊,现在缓过来了,腰疼得受不了啦!”王小良让开一个空儿。

    “那我……”章明想说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话到嘴边改变了口,“那我看看吧……”照着手电看了看,外表没有特别严重的外伤,腰部有一块明显的青紫色伤痕,拳头般大小,突出两三指高。肯定是挤压伤。马台长被痛得上身一起一欠,下半身却丝毫不敢动。

    “什么时候疼得受不了的?”章明平静地问,绞尽脑汁地想办法。

    “……一、一两个小时的功夫,哎哟,简直是受不了啦!”马台长咝咝啦啦地。章明挺挠头,找不着原因,这人就得完蛋。可是自己的医学知识太少了,什么都不会啊!腰,腰……是不是肾砸坏了呢?

    “小良,手电照过来!”章明伸手摸向马台长的小腹部。喝,小肚子胀得紧紧绷绷!赶快想办法让他把尿撒出来。

    “小良,找个家什准备接尿!”

    “别、别找了,我这儿有……”马台长递过来一只大碗,欠起身来,放在两腿中间,整理好了又躺下喘粗气。记不得听谁说过的还是从书上看来的,用手按摩丹田穴可以催尿,大概地探到穴位,用中指由轻到重转着圈地按着。

    “马台长,放松,尽量放松,往外撒,撒——”

    约摸一刻钟的时间,一股腥臊的热气扑鼻而来,熏得章明倒呛一口气。

    “哎哟妈呀,可算是好多了——你救了我,章明!”后面这句话,嚷得全帐蓬的人都听得到。

    “别嚷别嚷,我看看你撒的尿。”章明小心翼翼从下边把碗端到跟前,王小良也打着手电伸过脖子来看。这哪是尿哇,是一大碗血!王小良用惊讶的眼光看着章明。

    “章明,我看看尿——”马台长看他们俩呆呆地端着碗不动,想欠着身起来。

    “没事儿,一泡尿你看它干什么,我倒掉它。”章明赶忙说。

    “哎,别倒!等医生来了我给他们看看……”马台长焦急地喊着。章明想了想,端起碗走到帐蓬边,水声挺大地倒出了一多半,剩了一碗底。这一碗底,留给医生检查用。

    “你真的给倒了?”王小良跟过来,不解地问。

    “还留了一点儿,把碗放回他身边——记住,什么都别告诉他。”章明小声地叮咛着。

“哥们儿,你真行啊!”王小良赞许地拍了拍章明的肩。

“小良,”马台长痛苦地呻呤着,“看到我老婆和孩子没有,帮我找来,让她们陪我……”

“好,好,一定给你找来!”王小良端着碗忙不迭地应着。

    因为马台长喊了章明的名字,他回到白莹身旁还没坐稳,帐蓬里又有人喊“章明——章明”,结果,一时间叫章明帮助翻身的,看伤口的,盖被子的……此起彼伏。章明无法拒绝,直忙了个不亦乐乎,累了个晕头转向。大概是过了午夜,受伤的和没受伤的也都疲倦了,帐蓬里逐渐安静下来。

    天又悄悄地下起了雨。三盏煤油灯灭了两盏,帐蓬内更加昏暗,他疲惫不堪地回到白莹身边。

    “叔叔,大家都需要你……”白莹耳语般地说着。章明没说什么,面向帐蓬外默默地坐着,他感觉到累极了。一口痰粘在嗓子眼,用力地咳了一下,抬头吐出去。雨水顺着帐蓬的边沿溜溜地淌下来,浇在后送过来的那个人的腿上,而那人一动也不动地任雨水在身上溅起水珠。他站了起来,想叫个人一起来帮助挪挪地方,别老让雨水浇着这个伤员……算了,都挺累的,不就是挪一下吗,我自己来吧。他走到那人身边蹲下来,伸手摇了摇那人的胳膊,想让他配合自己。还没用力地摇,本来侧身躺着的人僵硬地翻过来了,仰面朝天,身下发出了一种奇异的声响。

章明突然反应过来——死尸!他“噌”地跳了起来,一瞬间,惊骇得头发和全身的汗毛炸立着,嘴张得大大的,“哈、哈”地用嗓子眼猛喘……他一步一步僵硬地退着,退回白莹身边坐下,脑子里一片空白,嘴无论如何闭不上了……

    “章明,来,帮帮忙。”闫副处长叫他。他没有气力说话,硬撑着,弓着腰挪过来。

    “你嫂子睡着了,帮我把她放下来——先把这两件衣服卷个枕头放好。”

    章明一一照办,直到看着闫副处长小心翼翼地擎着他家属的头放在“枕头”上,把被子轻轻地掖好。

    “她……她不会有危险吧?”章明有气无力地问了一句。短短的一天里,多次受到强烈的恶性剌激,特别是猝不及防的状态下,超出神经承受能力的惊吓,使心理上的张力达到了极限。他贴切地感到自己的神经像一条橡皮筋,在惊吓中骤然抻长,他极力控制自己,调整放松,再突然受惊吓而抻长,再调整放松……要不了几下,超过了神经的承受力,就会断裂、崩溃……由于强烈的刺激,看到躺在地上的人,总会觉得这是一具死尸,他想改正自己的错觉,但不管用,无论如何控制不了这种意识的萌生。

    “暂时不会,”闫副处长大幅度地活动肩和胳膊,“她肋骨断了,刺破肺部,咳血,咳嗽。现在要是有云南白药就好了!”

    “为什么呢?”

    “每瓶云南白药里都有一颗保险籽——高梁米粒那么大,治内伤内出血有特效。可是上哪儿讨唤去?”

    “噢,你家属是内伤——千万别让她喝水!闫副处长,你那儿有没有不用的毛巾、破布什么的——”

    “你找这个干什么用?”

    “那个人死了,仰面朝天,我想给他盖上点儿。”

    章明拎着带汗酸味的毛巾,蹲在尸体的侧面,苫上根本看不清的脸。他不害怕了,心里挺平静,念念有词:哎,兄弟,你刚才可是把我吓得够呛,我不是好心地想帮助你一下吗,换成别人谁理你……把你放在这儿的人是你什么人?朋友?亲属?也可能都不是。你是干什么的,多大了,是不是唐山人?要不是唐山人,那你太亏了……有什么办法呢,地震。明天,也许后天,总会有人把你收走,埋了。就这么简单的事儿。你好好地躺着吧,别再惊吓任何人了,行不?人死了,要开一个追悼会,表示哀悼……可是谁能给你开追悼会呀,连你死在哪儿,你的亲人都不知道。当然,也可能他们都死了。你很年轻——我看你是很年轻的,生命短暂得让人可惜,和我死去的战友们一样让人可惜。祝你们再过二十几年,又是一条好汉——这是我给你的悼词。安息吧,兄弟……

    “医生来了!”帐蓬外喊了一句,忙乱中,帐蓬里煤油灯都点着了,手电也都亮着,一男一女两个医生模样的人站在帐蓬中间。纷乱中,他瞅空儿挤到女医生的身边。

    “能跟你说两句话吗?”他用明显讨好的口气说。女医生看了看她,表示同意。章明把女医生往旁边让了两步,删繁就简地向她介绍了白莹的伤势和白莹一家的情况。

    “……她挺可怜的,而且在这个帐蓬里,她的伤是重的。”他刻意地强调。

    “都不轻……”女医生沉吟了一下,伸了伸手,示意章明带她去。章明马上把她带到白莹身边。

    “我叫来了医生,让她给你先检查检查,”章明蹲下为医生打手电,白莹默默看着女医生。

    “多大啦?”女医生戴上听诊器前问了一句。

    “十七岁。”白莹嘤嘤地回答。

    “嗯,我看看——你忍着点。手电照过来。”

    章明按着医生的手势,先把手电照到了白莹的头部。头上的三角巾打开了,只见里面的绷带缠得一塌糊涂,黑褐色的血已经把绷带和头上的伤口粘在一起,一顶钢盔似地扣在头上,根本看不到伤口。女医生没说什么,原样包扎好。

    “来,再看看腿——”章明马上把手电的光亮移到白莹的腿部,女医生把盖在白莹身上的被子往上撩了撩,暴露出白莹的下半身。白莹极不自然,吃力地用左手把撩起来的被子往肚子上掩了掩。章明尽量把手电举高,因为他蹲着的位置很低,有被子隔着,看不到她的腿。他不想让她难堪。

“这是你看护的伤员吗?”女医生看了一眼,把被子往下盖了盖,面色严肃,“给她包扎的不好不怨你,可你为什么不检查一下她的伤势?一般的说,起码应该简单地看一看哪!”

章明心里挺不服气,她是个女的,我怎么好检查她那个地方?女医生又把被子撩了起来,暴露出白莹大腿的根部。章明不由得一阵耳热心跳。

    “你看你看,这是什么?”女医生用手指截着白莹的大腿根部。不管怎样地窘迫,他看得十分清楚:白莹大腿根部扎着一道很粗的麻绳,在手电的光照下,是那样地刺眼!沾满了泥土的细嫩的腿肉,凹下了一道黑黑的深痕,使他想到两截刚从淤泥里挖出来的藕。整条腿不规则地弯着,一个没有写好的“S”或者什么古怪的字母。

这哪里还是一条腿?而弱小的白莹一声不吭地忍到了现在!刚才她说腿痛,自己怎么就没有看一看呢?

    “还愣着干什么?来帮帮忙。”女医生说着,示意章明蹲下,用手按在白莹大腿根部。他明白女医生的意图,解开麻绳,让血流通一会儿。

    “不不不,我来解这条麻绳!”他急切地说。

    “你这个人真是!也好,我来更把握一些。”女医生靠近章明的耳边,声音很轻,“她的大腿也断了,这条腿,恐怕保不住……唉……”

   “嗨——”章明情急之下一狠心,差点把自己的指甲盖给抠下来,疼得他直咧嘴。绳扣打开了。

“我放松了,忍着点儿——”女医生话音未落,白莹已同风中的秋叶,浑身瑟瑟颤抖,头狠狠地扭向左边,又扭向右边……片刻,耗尽了体力,一动也不动了。马兰过来拉着站在那里干搓手的女医生,给她们班的人检查去了。帐蓬里的伤员很快检查完了。

“先这样吧,”女医生对凑成一堆的人说,“等手术的设备布置好了,我会想办法通知你们的。嗯,干脆跟我来一个人吧,去认一认路;男伤员现在能做手术的,医生刚才明确了,一会儿抬过去,女伤员这边,我也明确了:现在能做的手术是止血、缝合伤口、接骨,内伤的先服点药,等天亮了再做进一步的检查。”

章明主动要求跟女医生去。一道道惨白的灯光从又高又密的松柏树墙的缝隙中挤出来,很刺眼,树墙内人影幢幢,有一点喧闹的气氛。穿过树墙,才看清了这是一片很大的平平整整的空地。五六座医疗专用帐蓬早已支好,医生们进进出出地十分忙碌。女医生匆匆忙忙地向帐蓬跑去,跑了几步,停下来转身向章明喊,让他们伤员都抬过来。章明向她打了个手势,表示明白。

空地边上停放着两辆战地医疗车,医务人员从车上一包又一包地递下各种器械,几个战士帮着一趟一趟地往帐蓬里运。场站还来了不少的人,平时负责为保障飞行制氧的连队推来了氧气瓶,准备给做手术的伤员输氧;地勤兵推来启动飞机发动机用的电瓶车,接上电线、灯泡,拉到帐蓬内,给手术做照明……已经有抬着的搀着的伤员在帐蓬外边等着了,还有的从树墙缺口处往里进。

认准了地点,章明飞快地跑回去,大家一起忙着抬伤员。盼来了医疗队,伤员的生命得到了一定的保障,振奋了情绪,饥饿、疲劳和困倦不翼而飞。黑暗中,不知谁轻轻地哼起了毛主席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白莹和其他伤员并排躺在帐蓬外的草地上。手术已经开始,不知道谁有幸成为第一个做手术的人。伤员们都在等待,消耗着宝贵的生命和时间在等待。尽管帐蓬里的医生们全力以赴,外面的人仍然心急如焚。伤员们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熬了整整一天,伤口在没有任何消毒包扎的情况下,也暴露了整整一天。天热,伤口脏,伤员本身的抵抗能力大大下降,感染、溃烂和坏死,随时危及生命。

    伤员本人急,护理伤员的人更急:救治伤员的医疗条件十分简陋。做手术的帐蓬内,医护人员每走一步就带起好多泥土,帐蓬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根本达不到“无尘”、“无菌”的标准。同时,车辆上配置的医疗器械都是精而又精、简而又简的,应付小范围的临时性突发事件尤可,面对地震这样大面积的灾难,无疑是杯水车薪。消耗性的医疗用品,最普通的棉签、棉球、酒精、注射器、缝合针线……用一个少一个,无从补充。然而所有的人都坚定不移地把这几座小小的帐蓬团团围住。在死亡与生存搏击的涡流中,它是彼岸探出的篙杆,依靠它,就可以重返生命的绿洲。

    人们在焦灼地等待……帐蓬外的人越聚越多。横七竖八地躺着的是重伤员,轻伤员自觉地排成几队,接受最简单的涂抹红药水、包绷带的治疗。有的为了减少医护人员的工作量,伤口又在自己力所能及的部位,讨要几个红药水棉球,自己动手便擦,直弄得身上“血淋淋”的。

章明在白莹身边蹲了一会儿,心里总不踏实: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排到呢?刚才医生说的话算不算数?……不行,不能就这么傻乎乎地等,要找到刚才的那个女医生,把白莹和军部的人往前排。对,找她。几个帐蓬全找过了,没有。女医生不少,个头也差不多地高矮,白帽子白口罩往头上一捂嘴上一戴,只露两只眼睛,根本分不出哪一个是他认识的。他直个劲儿地埋怨自己,刚才也没有问人家姓什么叫什么,现在抓瞎了不是?

    哎,这一个可能是他要找的。女医生正在给围着她的伤员们擦红药水。他觉得没认准,还是不轻易上前打招呼为好。女医生站在明处,他站在暗处,想让她发现自己也不可能,只能等她摘下口罩,才能认个确切。

    一位年轻的母亲抱着一个脏成一团的根本分不清男女的小孩,风风火火地拼命往前挤,挤得袒胸露背的伤员们一个劲地盯着她。年轻的母亲什么都不顾了,挤到帐蓬前,抓住女医生的手就下跪。

    “别这样,有事儿说事儿!”女医生赶紧牵往她,用力向上提,不让她跪下。虽然戴口罩说话声音发闷,章明一下子听出来了,是她,就是她,没错。他往前蹭了两步。

    年轻的母亲极度冲动,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摇头,和汗水、尘土搅在一起的头发,一绺绺地摆来摆去,维吾尔族姑娘似的。她一边摇头一边颤抖着从包裹孩子的布单中,掏出一个脏得分不颜色的手绢包,哆哆嗦嗦地举到了女医生面前。女医生接过了手绢包,眼睛凑得近近地,一下,一下,打开了对叠的手绢。

    “呜!”女医生猛地一抬头,发出了一声喊叫。由于戴口罩,喊声并不尖利,有点像被人捂住了嘴。但章明听得出,这声音包含了极度的恐惧。她闭眼扭头,把手中的东西往上一举,掷给了那位年轻的母亲,摘下口罩,软着身子坐在地上干呕……女医生把手向上一举的瞬间,章明看得十分真切,手绢里包着的,是孩子的一只小手!

年轻的母亲还是跪下了。帐蓬门缝里透出一条雪亮的光,斜刺刺地照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照在她怀中抱着的那个没有一点生气的孩子身上。她对着女医生的后背,托出孩子的右臂。圆乎乎的小臂顶端,用手绢包扎出一个疙瘩。

母亲的举动,大概牵疼了孩子的伤口,随着“哇啊”两声微弱的哭叫,年轻的母亲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扬起线条分明的下巴,对女医生,也对墨色沉沉的夜空,喃喃地吟念着:“接上……接上,给我接上……”旋即,一个激凌从地上跃起,向与帐蓬相反的方向冲去,修长的身影融进了望不穿的夜色。她疯了吧……

女医生背对着章明蹲着,暗暗地用手背抹眼睛。他无法猜测到女医生准确的年龄,只觉得她很年轻,甚至……挺可怜的。她大概是刚刚当上医生吧?当医生的,对于死尸和支解了的肢体,司空见惯。但在大自然遗留下来的灾难现场,面对一个个鲜活协调的机体被砸或被切,活跳跳地分离,并在你没有任何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捧上身体的某个部分,这种心灵上的撞击和精神上的刺激,决不是学校生理解剖课上能产生出来的。

    “医生,医生……”章明走上前,尽可能温和地唤她。她扶平洁白的衣襟,缓缓地抬起了泪光朦胧的双眼。

    “噢,是你……什么事?”

    “有事,白……早点手术……”章明简要地提示着,心想,多亏我来找你。

“噢——你们的伤员都来了?好,跟我来。”章明应声相随,走到一个帐蓬旁边,女医生撩起门帘进去了。借门帘撩起的当儿,往里瞅了一眼,帐蓬中间,全身着白的医生们围成一个气氛肃杀的圆。门帘无声地落下,里面偶然传出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

    撩起的门帘泻出一道白光,女医生侧身闪出。

    “不行,这个刚上台。来,跟我来。”一边说着一边快步走向邻近的帐蓬。章明亦步亦趋。还没等女医生伸手掀这个帐蓬的门帘,门帘从里面被人撩起。一位全身着白、只露出两只眼睛的医生侧身挡着门帘,双手卡住一件东西,端着劲儿地出了帐蓬。女医生偏身让路,章明也跟着往后让了一步,他看得十分清楚,这个医生戴着沾满血迹的胶皮手套的手中,是一条成年人的粗壮的腿。这是从大腿中部截下来的断肢,呈跑动形态。乍一看上去,让人觉得这条腿是医生自己的,做出了想踹别人一脚的滑稽的动作。他不由自主地又后退了一步,盯盯地看着那条想踹人的腿被医生端到了帐蓬后面。

    “行了,这个正在缝合,快让那个小姑娘准备好。”女医生匆匆走出帐蓬对他说,“我在这儿等你,快点!”

    “我想,能不能让我们的人都往前排……”

    “这个我办不到,嗯,先占住这个帐蓬就不错了,让你们的人排在外面等……”

    他和曾红兵抬着白莹气喘吁吁地来到帐蓬前,只见门帘大大地撩开,帐蓬中间临时搭起的手术台上,铺着垂到地面的白布,在耀眼的灯光下越发地惨白,渗着一股寒气。几位医生忙着往手上交叉地戴胶皮手套,敷在上面的滑石粉,在牵扯的劈啪声中,爆起一朵朵白色烟雾。继而,戴好了手套的医生,端起胳膊,张着十指站在雪亮的灯光下,像一具具等待上场的白色大木偶。

    帐蓬门口边,好几双热情的手同时伸过来,托起白莹身下的木板,移到手术台边。两个女护士把手伸进她的身下,轻声地说了声“一二,起——”,白莹小娃娃一般地被放在手术台上。女护士把白莹身下的被子抽出一个边,准备掀下来;另一位女护士展开一幅白床单遮在手术台的一侧。

    章明和曾红兵见状马上离开手术台,出了帐蓬。门帘在身后无声地掩上了。已经是后半夜了,气温有点下降。仍然溽热的空气中掺和着复杂的气味,让人心头发闷,一口气呼不出吐不尽、胀胀地憋在胸膛里。

    “小曾,你去休息休息吧。这个手术没做完以前,咱们的人能再上一个天就得亮了。我在这里守着,你去吧。”

    “嗯……你也去吧?”

    “我还行,能顶住。再说这儿还是应该留个人。你去吧。”章明一个人站在帐蓬外边很没意思,慢慢地踱起步来。踱来踱去,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帐蓬后面。在帐蓬拐弯处,他突然驻足,昏暗的光线下,脚前有一个草草挖就的土坑,深浅大小跟炊事班平常用的大铝盆差不多。坑内放着那条想踹人一脚的断腿,一支从胳膊弯处截下的断臂,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无法辨认的人体组织,一些血污渍渍的纱布和棉签棉球。这些东西都没有用土掩盖上,暴露得触目惊心。

    断腿的脚丫子搭在坑沿上,脚面上沾满了泥土和草叶;那只断臂的手指微微弯曲,好像在数数,又好像捏着一只扑打着翅膀就要飞走的蝴蝶,姆指和食指做出一个生动的造型,凝固在土坑里。几只体形健硕的绿头苍蝇在盘旋飞舞。这么晚了,还有苍蝇?他盯了一会儿,猛地转身。

    他低着头,站在帐蓬门的边上,默默地等待。眼前突然一亮,一个白色的身影从眼前掠过。他抬起头,刚才走过去的那人,没把帐蓬的门掩好,露着一条窄窄的缝隙,雪亮的灯光流泄出来,在地上铺成长长的锐利的三角。顺着门帘的缝隙往里看,手术台上的白莹被一大块白布盖成薄薄的扁扁的一片,毫无生气地一动也不动;露出白布单的头被剃得光秃秃的,一颗洗净的萝卜疙瘩似的搁在白色床单的凸起处,在灯光的照耀下泛着青白色。一个医生走过来,在她头皮上轻轻地一捏,头皮破裂的边缘处涌起波浪状的缺口。医生用另一只手的姆指和食指扯住缺口,向上一提,半个头皮都被拎了起来。跟着,医生把手伸进头皮,在里面掏来掏去。医生的神情很坦然,动作有条不紊。在章明看来,他轻松而又熟练的动作,是在掏自己的衣服口袋或是钱包,寻找一块手帕或是隐藏在角角落落里的一枚硬币。掏了几下,医生就把手抽出来,用水清洗清洗,再伸进去掏。

    章明身上发麻,胃也不舒服。他似乎感受到了医生的手指在头皮和头骨间滑溜溜地动作,听到了头皮被充抵、扩张的呲呲啦啦的响声……他看到过别人宰杀兔子并呲呲啦啦地大剥其皮。他肯定,医生手下,白莹的头皮也是如此这般地嘶响。他不能割裂这种荒诞的联想或者打消这种怪异的念头,思维又开始混乱……人很不结实。人可以冶炼钢铁,可以开山劈石,可以构筑高楼大厦,但经受不了这些东西孳生的灾难,不是被砸得七窍出血,就是骨断筋折,救都没法救,眼睁睁地一命归西……人是一个单向次的组合体。躺在手术台上的人,不能把他视成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人,而是一堆组合起来的零件。因为伤病,因为挽救生命,随时都可能被卸下几个零件——胳膊啦腿啦甚至内脏什么的,随便地那么一扔,这个部件就废弃了。没有任何器件可以完好如初地替代。一生“器件”俱全地活下来,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眼前闪亮,一个白色的身影匆匆掠过。门帘被掩住了。遮严了也好,不必看医生下刀子,更不必看医生用刀子或用锯子卸掉白莹那条藕一般的腿。

干什么去呢?章明抑制不住困倦,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想来想去,只有营里伤员集中的地方可去。

    王小良裹着一条被子睡在草地上,还有一个人裹了条被子枕在他的腿上也睡着了。马兰和一个女兵背抵背地打盹。

    女兵当中只有张惠英挺精神,眼睛睁得大大地看护着班长常美云。张惠英也是演出队的,她和马兰最后一批从军部护送伤员到机场,靠在帐蓬最边上。头部受了重伤的常美云,在帐蓬里挥舞着光光的两只胳膊,疯狂地毫无目的地撕扯头上的绷带。天津兵小张也是演出队的,伤势不轻,腰砸坏了,静静地躺在常美云旁边。碍于男女之间的不方便,再说女兵们都有专人看管,他一直没有靠前。

    “累坏了吧?”张惠英看到章明走过来,站直身子挺了挺腰,浅浅地作了个笑脸。

    “唉,别提累了,能活下来就是万幸。明天,噢,是今天了,活儿更得累。要是不来飞机,伤员一个都运不出去,你瞧好吧……小张呢?”章明舔了舔干涩的嘴唇。

    “刚进去手术……真是的,这可怎么好呢!”张惠英平常说话没有天津味,一急,全是天津腔,让人听着挺新鲜。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老革命’伤在哪儿?”

    “别提了,那昝来了个医生,是个男的,说是重度脑震荡,一点儿辙没有;腿嘛,说是大腿骨折,叫来了两个人,往膝盖下面穿了个钉子,就地扯上铁丝,说是牵引固定——这哪叫治病,连点药水都不抹,疼也疼死了。她一会儿一折腾一会儿一折腾,我嘛,只能瞪眼瞅着她受罪。”她一面说一面示意让章明自己过去看一看。

    章明疑惑不已地走了过去,俯下身。果然有一条铁钉——不锈钢钉,从膝关节上的腿骨缝处穿过,露出来的两端,系上了两条细钢丝,细钢丝搭在用钢筋弯成的门形框架上。这个门形的框架跨过小腿扎在地里,挂着两坨黑乎乎的什么重物坠住细钢丝。光线不太好,没有看清那坨重物是什么,凑近一点才看清楚,原来是两块砖头!这不是开玩笑吗。揭起盖在腿上的被角往里一看,只见她的下身一片黑紫色的血迹和污物,激得章明浑身炸起一层鸡皮疙瘩,烫着了似地扔下被角。砖头……唉——让它坠着吧,坠着吧,现在抓把土都可以用来治病了!还有更出奇的招儿没有?

    常美云又开始尖着嗓子叫,“咿呀咿呀咿呀——”双手不停地挥舞,在脸上扫来扫去。她的头发蓬乱成一团草,苍白的鼻子和下巴在双臂的挥舞中时隐时现,尖利的声音在漆黑的夜里格外刺耳,听起来毛骨悚然。

    章明和张惠英试着想按住她的双臂,以免牵动伤口,增加痛苦。无奈她的力气大得吓人,两个人竟然按不住。其实是下不了狠心用全力去按她的胳膊——就让她盲目地挥舞吧发泄吧,也许她活不了多久了……他和她对视了一眼,放开了手,坐在一边,看着常美云挣扎,听着尖利的叫喊。等了一会儿,喊叫声停了。常美云双目紧闭,像经过了剧烈地奔跑,一口一口地大喘气。

    “章明,章明——”张惠英轻声地叫他,“地震那会儿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章明,章明你睡着了?”

    “啊,听到了。我没睡,累得慌,嘴都不想张了。”

    “哎嘿——”张惠英笑了一声,她故意歪曲地学章明刚才说话的腔调,“明天,明天可是最累的呀!怎么,你们男兵还不如我们这些丫头片子!”

    “行了行了,你饶了我吧。”章明知道她是在“翻老账”。以前在一起排节目的时候,因为她们不太服从管理,甚至还用不给他们几个男兵接电话的小手段来报复人,他就在背后说过丫头片子长丫头片子短。不知道他的哥们儿战友当中哪一个告了密,落下了话把。这小丫头片子嘴巴忒厉害,小刀子似的。他清了清嗓子,简单扼要地说了自己从卫生所逃出来的过程,张惠英不时噢、啊地表示惊讶。她也绘声绘色地说了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她没有多大危险,地震把她惊醒后,就发现稀里糊涂地在外边了,于是忙不迭地找衣服穿——当时都吓傻啦嘛!

    “你的命也是够大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章明挺感慨地看了一眼深度昏迷的常美云,“我刚才不是不搭理你,我是在想小常,‘老革命’,平时多么要强,咳,现在成了这个样。死了固然可惜,活下去,万一截肢……”

    “咳——我说,这时候能不能不叫人家的外号?”

    “绝对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介意……”章明搪塞着。常美云和他们是同一年度的兵。平时的小常,老大姐似的,事事要强较真儿,很少跟女兵们说说笑笑地打哈哈,同男兵更少说话。只要话一出口,不容置否,掷地有声。在守机班,在全连,她的威信不亚于指导员。

    章明很少和她接触,在一个院子里面对面地碰上也不说话。尽管徐萌和其他任何人没有对他说过她的什么坏话,但他们都保持着冷淡的态度,这种冷淡不仅仅是因为男兵女兵不交往的缘故。连章明也说不清为什么,不接触很别扭,接触一次,更叫人气堵。地震前,他根据守机班帮助一位来唐山看儿子而又弄丢了地址的老大娘找儿子的事,写了一个小剧本。教导员看过剧本说,找几个人开个小会儿,民主民主。召集来的几个人当中就有常美云。她梳着齐肩短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草黄色衬衣——这种衬衣只有资格很老的兵才有,天晓得她是从哪里搞到的——手里还拿了一个小本子,一言不发地端坐在马扎凳上,活脱脱地一个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红军,章明暗生感慨,她的绰号可谓传神之至……嘟嘟嘟嘟念完本子,大家都发表了意见,差不多都是说不错很好还可以。章明暗自得意。我说说,常美云把手中的本子打开,态度严肃地提了三四条意见,没遮没拦地全是挑毛病。按她的说法,这个剧本就得“枪毙”重新写。什么语言没有军人特色,华丽的词太多;当时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夸张一点可以,过份了就是脱离实际;剧本当中没有写指导员,党的领导……他越听越感到窝囊,鼻子差点没歪喽。就这么着,现在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的小剧本,又溜溜地折腾了他半个月的时间。现在可好,心境儿这么高的人,一夜之间成了这副可怜相,真的,真是可怜……唉,那也比死了强啊!徐萌……

    “咿呀咿呀咿呀——”常美云尖利的喊声又撕心裂肺地响了起来。回想往事的章明和抱膝而坐的张惠英冷不丁儿吓了一跳,赶忙伏到她的身前,两人四只手扎撒着,半按半圈地护着疯狂挥舞的双手。

    “章明,这可怎么办呢,这可怎么办呢?!”张惠英拖着哭腔一个劲地念叨。

    “没办法没办法……”章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疯狂挥舞的手,怕她在这神智不清的时刻去撕头上的绷带。要是那样可就坏了,肯定要连血带肉地揭掉一大块头皮,必死无疑。

“毛主席呀,党中央啊,快点派飞机来吧,救救……”张惠英哽哽噎噎。常美云挣扎了一会儿,渐渐地平息了,有一口没一口地喘。是不是倒气儿啦……

    张惠英突然直起腰,从左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拿在手中。她面对章明蹲下身子,凑准了光亮,打开手心中白手绢,一块亮晶晶的手表露了出来,表身光亮的镀铬层,闪动月光般的皎洁。她把手表凑到眼前,仔细地看着表盘。

    “章明,小常发作的时间越来越长,两次发作相隔的时间却越来越短;要是再过几个小时,会不会老是这样地叫下去,叫个不停——那人不疼死也得累死。妈呀……”张惠英焦灼的目光不容章明回避。她神情焦灼地把手表放在手绢里,裹巴裹巴,往口袋里一塞。刚放进去,想了想,又拿了出来,干脆把手表戴在了腕子上。

“别这么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我跟你一样,一点点儿办法也没有。惟一的希望就是明天能有飞机,或者明天再有医疗队来,设备和药品都齐全,否则……不光是小常一个人的事……”

    张惠英点了点头,双手抱膝坐下,静静地守在常美云身边。章明也呆呆地坐在地上,盯着张惠英一个劲儿地发楞。本来就长得小巧玲珑的她,昏暗中越发显得瘦小。旁边帐蓬里漫射过来的光线,在她身上淡淡地描上了一线轮廓,让她孤单单地坐成了一幅小小的剪纸画,安静得几乎没有了生气。那块戴在她手腕上显得厚重的手表和不锈钢表带,在时而摇动的光线下,反射出一条细小的光链,在手腕上游窜。

    “小张,地震把手表给震出来了,就这么戴着啦?”章明没听见回答,又问,“小张,小张你睡着了?”

    “啊,我听到了,没睡。累得慌,连嘴都懒得张。”她一动不动地坐着,说出的话,电影中的画外音似的。

    “你看,人家是问你话呢嘛。”

    “章明,我真的是累了,真的。”她仍然一动不动,“表嘛,年初探家的时候爸妈给买的。天津产的,东风。咱不是干部,又刚刚入党,得照顾点影响,一直不敢戴。现在我突然就想开了,戴!为嘛不戴呢……”

    她问章明,也问自己。说着,放开了抱膝的双手,爱惜地用手掌抚拭了一下手表,倾神地凝视着。她大概想家了。她不作声,他也就不作声了。是干部就能戴表吗?想起手表,他心中就一阵刺痛,仿佛又看到了指导员因为严肃和愠怒,眯成呈三角形状的双眼和抿得紧紧的嘴唇,指导员最后迸出一句话:你变了。

    章明6月份下的命令,按待遇是排职,行政23级——行政级别里最低的一级。月初领薪金的时候,他从司务长的手里接过一沓10元的钞票。嚯,一百多块钱,是不是错了?不是每月52元钱吗?没错,补发前两个月的,这不就是一百多了吗。他心里一阵欣喜,和每月8元钱的津贴费相比,这可是发了大财呀!他仔细地盘算了一遍,加上自己手里现有的钱,足足四百多块!噢——我终于可以去买那块我最喜爱的手表啦!没想到会提前实现自己的秘密计划,心里荡起一阵欢愉的涟漪。

    那一天下了上午班,草草地吃了几口饭,直奔新市区百货商场。商场里钟表柜台的售货员已经认识他了。姑娘的笑容很好看,尤其是那双眼睛。但章明一点也不感兴趣,因为这妩媚的笑容在他前几次空着手离开柜台的时候,很严重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一沓钱潇洒地在柜台排出一个小小的扇面,售货员姑娘顿时凝固了笑厣,弯如弦月的笑眼一下子从初一瞪到了十五……对,这块瑞士产的梅花表,要带日历的。再配一条表带,黑色的……要买就买最好的,决不对付。这是他给自己制订下的一条准则。一丝光滑细腻的凉意熨熨贴贴地附在手腕,心里边那股冲动和惬意,让所有的形容词都显得乏味。他思想上有准备,买手表以后,肯定会有一些反应和议论。果然,同年兵的老乡首当其冲地开始指指截截。本来吗,你去年年底时入了党已经很显眼了,接着溜儿地又提干——好事全成了你一个人的了。大家都是同年兵,一节火车皮拉过来的,你辛辛苦苦我们也没有坐享清福,你干得不错我们也没落后,“桌子板凳一般儿高”,彼此彼此嘛。刚提干部就买块手表臭显摆,行,有你的……他没太在意这些议论,以为这里面有很大的嫉妒成分。

    又过了几天,章明感到形势有点严重。指导员本来就黑的脸越来越阴沉,面对面地碰上,连句话都没有。搞不清有几个人向指导员打了小报告……指导员十分重视连队的思想政治建设,开口“反修防修”,闭口防微杜渐,他坚定地认为,生活上贪图享受是滋生资产阶级思想的温床,是一个人政治上不坚定、工作上没干劲的根源。刚提升的新干部敢花大价钱买名贵的手表戴,照此发展下去……终于,指导员找章明谈话。谈话中,详细地问了手表的价格,购买手表的动机,并且意味深长地讲起了“防微杜渐”的道理,深刻而严肃。章明没有经历过这种谈话,弄得他觉得自己的表不是买的,好像是从哪儿偷来的。有什么办法呢,叫指导员抓了“现实思想”和“苗头”,听着吧。末了,指导员硬梆梆地甩出了叫他委屈万分、永远也不能接受的一句话:你变了。

    所谓变了,就是事物的性质有了变化。在这种前提下,当然不是指向好的方面变化,这连三岁的小孩子都听得出来。他真是搞不懂,指导员可以因为他用自己的钱买了一块表,而断然否定他的一切……章明几夜睡不好觉,反复地在想,在问……还没等他从纷乱的思绪中解脱出来,地震了,从废墟里出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光着身子的他和这块手表。

    “章明,章明,想什么呢,睡着了吧?”张惠英小声叫他。

    “噢、噢,没想什么——胡思乱想,叫我有事吗?”章明被她打断了思绪,有点茫然。

“没什么,这么长时间看你低着头不说话,”张惠英神色淡淡地,“唉,真不凑巧,不,应该说是倒霉,好容易盼上一回去北京的机会,这下子死的死伤的伤,还剩谁了?你一个,小曾一个,我一个,余爱萍一个……机会吹了!”

“……你真行,还能想到上北京,”章明也叹气,“我宁愿一辈子不去北京,也别死这么多的人……别说上北京的事儿行不?”

“好好,不说,不说……你要是累了,休息一会儿吧,明天还真得指望你们呢。不都休息了吗,你也躺一躺,好不?”

    “谁不想休息一会儿,实在是躺不下。嗳,常美云这会儿可安静多了,多长时间没有发作了?几点了?”

    “你不是有表吗,怎么着,表砸没了?”

    “不是不是,他们戴呢。”章明含糊其辞,“我得去看看白莹的手术做完了没有。”

天色渐白,薄薄的雾。十雾九睛。章明心里暗暗祈求:千万不要再下雨了。帐蓬门已经撩开,探头看看,白莹的手术快做完了,腿上正在加固定板,手术台下躺着一个伤员,几个医生半蹲半跪地围成一个圈儿,从他们当中传来“吃啦吃啦”拉锯的声音。锯胳膊锯腿!那条想踹人的腿又在眼前摇晃。

    疲惫不堪的医生和护士一人一个角地抬着床板,女医生也在其中。白莹的头上缠满了绷带,把脸衬得更加苍白,近乎透明。大概是麻醉药的作用,目光呆滞迟钝,看到章明,眼神亮了一下,又暗了下去。

    天开始放亮了。一夜的挣扎,耗掉了体内所有的精力,朦朦胧胧的晨色,给人的感官以松驰反映,抑制了大脑皮层的兴奋,使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绷紧的神经,昏昏然地进入睡眠状态。不,不能让自己睡着,他强挺着站起来,伸腰踢腿地活动着,体验着黎明时的寂静。远远近近的房屋、树木,在淡雾中渐渐地显现出来,若有若无,浓淡相宜,间或传来沉睡一夜的鸟儿蝉儿东一声西一声梦呓般地吟……一个美好的黎明,没有让他赏心悦目,而是让他觉得在黑夜的深水中挣扎翻腾,拼命地使自己不被淹没,得以侥幸地浮上了水面……黎明的雾和露水浸得全身湿漉漉,捏一把就能攥出水……突然,他想大喊大叫。他极力地控制自己,可是这种冲动非常强烈,几乎使行为失去控制。他咬紧了牙关在平衡和操纵情感风暴中的船,让它平稳地靠向港湾……抑制中,用力地仰起头,睁大双眼,怒视穹庐……

    天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