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浩劫余生
“我还活着!”
剧烈的震动和山崩地裂的倒塌中,这个念头在章明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恐惧。黑暗。挣扎。
……
楼房倒塌前,尽管夜已经很深很深了,章明仍似睡非睡。天出奇地闷热,气压很低,嘴上捂了条湿毛巾似的,喘气都费劲,他甚至害怕自己会突然窒息。
连队的饮食卫生不太好,天一热,处处留意,防不胜防,结果还是拉开了。黄连素、痢特灵、合霉素……什么药都不管用。他不想住院。战备值班的人少,自己住院就得别人替他值班;刚刚提升为电台台长才一个多月的时间,咬牙也要踢好“头三脚”;军区空军准备举办文艺调演,营里的演出队极有可能被选为代表队参加演出。调演的地点是军区空军所在地——北京。是北京啊!演出队全体12名队员憋足了劲,思想认识和行动目标空前一致,准备利用“八一”建军节联欢会的机会“实战演练”一次,精益求精。他呢,则准备写一个新的节目,以适应纪念文艺调演的主题,充实演出内容……种种因素都不允许他住院。拖了半个月,体重锐减,病情加重,实在捱不过去了,上午办理了住院手续,下午住进卫生所。
他知道她在卫生所,虽然过去有过交往,但一切已经过去。这也是他不想住院的一个原因。出乎意料的是她主动而热情地向他表示了关心和体贴,以及更深一层的含义……守着空寂的病房,心里边静不下来,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一会儿出去一会儿进来地不知道做些什么才好……
这个病房是专门留给痢疾病号的,房门对着厕所门。房门与厕所门之间,是一个洗手池。章明的头正对着房门。肖医助从河南老家休假回来,带来旱烟、苹果和鸡蛋,招来一大帮老乡,说着笑着抽着,一会儿拿出几个苹果鸡蛋,洗洗大家分着吃;过一会儿,又拿出几个……水笼头关了开开了关,水声伴着浓烈的土烟味,浇在他头顶上一样地哗哗作响。同屋的两个病号明天出院——连队管得严,请假上街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晚饭也没见他们吃,就出去玩了。夜深了,肖医助那边没了动静。房门“吱”地一响,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溜进来。
“把门关上。闩牢。”
“哎——是。章台长,您还没睡?”后进来的人讨好地应答着,捣捣鼓鼓地闩门。闩门的是孟华,营部修理所的有线技工,新兵;先进来的二话没说,铺好被子,放下蚊帐,钻进去躺下。这个不说话可以理解,一个连队的,姓顾,名清水,多当了几年兵,没提干,年底要复员。要走了的人嘛,有没有病都愿意住院,换个环境清闲几天。章明比他当兵晚,提了干,有点不服气或其他什么情绪,都可以理解,不必认真。
“这门闩坏了,关不上。我用条笤把门顶上,行啵?”孟华一股酒气地凑到床前。
行啵?土劲的……不行也得行。章明把头裹在当枕头用的被子里赖得答话。直到他们扯起了均匀的鼾声,仍然睡意全无,将来呀,生活呀……一点头绪都没有。借楼道的灯光看看腕上的手表,下半夜一点多了。如果不住院,该到电台上接班……镇静,镇静……一、二、三……一百……一千……朦胧中,外面骤然风起。被风鼓动的蚊帐,频频地摩娑着他的手臂。顷刻,外面闪着蓝色的光,眼前一阵一阵地亮。
突然,大地深处迸发出巨大的响声,一块石板断裂般地清脆,回音在大地深处扩散。回音未绝,隆隆的响声从大地深处骤然泛起,像两爿巨大的石磨在滚动、碾压,整个大地顿时猛烈地震动起来。
“地震!!!”章明从床上弹起,脱口大喊。撩蚊帐,坐在床沿上用脚探鞋——根本找不到。不要鞋了,快跑!就势向左一挺,冲向房门。房门带着一股风被拉开了,没等迈步,猛地甩到对面墙上,顿时眼冒金星,额头上一阵烧灼。他没有一点点的防护准备,整个身子直直地重重地仰面摔倒在楼道里,全身裂了似地痛。
“快逃!”猛地一翻身,凭着下意识,向楼梯口的方向惊恐万状地爬着。紧贴着楼道的肚子难受极了,五脏六腑震得挪了位似的。在隆隆轰响和剧烈抖动中,整座楼发出铁板碾压碎玻璃一般尖厉剌耳的声音,刺激着人的神经,令人发疯发狂!呼吸极为短促,心在嗓子眼儿里频率极快地狂跳,只要一张嘴,心就能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掉在地上。
狂烈的颠簸中,手肘膝脚并用地爬着。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每一块肌肉都僵硬了,每一个关节都强直了,每一个动作都变形了……他是一截断木一只皮球一粒石子,似爬非爬似滚非滚,在颠簸中跌撞翻动,完全不能控制和支配自己,任凭大自然疯狂肆虐地拨弄和抛掷。他不敢放松任何一个微小的甚至渺茫的机会,剧烈的颠簸中,每一次接触到地面,都拼命地向前一窜一纵,一寸一分地爬行,滚动。求生的欲望、极度的惊诧,舞起一条凶狠的鞭子,带着尖利的呼啸抽打、驱赶着他,使他拼命地往楼梯口奔去。
狂虐肆意的震动停顿了一刹那。这一刹那,求生本能使他触电似地站了起来,忙乱中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借劲立即扶住墙壁,左手痉挛地向前探索。快到楼梯口了!不顾一切地向前撞去。然而小腹部碰到了硬硬的什么东西——对了,是摆在楼道里的乒乓球台子——急忙用左手按着台面,疾出右手向前,保持住平衡不让自己摔倒。伸出的右手摸到了一条光溜溜的胳膊。他猛地一哆嗦。此时,倏地一道蓝光漫过,他看到右前方有一个人,上身泛着幽蓝色的光……更剧烈的震波袭来,脚下一阵海潮似的涌动,坚固的楼房在涌动中轰然瓦解。他保持奔跑的姿势被沉重的楼板无情地拍倒了,一只青蛙般地被拍倒了,蜷伏在狭小的缝隙中。触摸到的那个人,也被拍倒了,巨大的压力,使他自行车胎骤然刹气般地吐了一口气;骨头被压得一阵脆响,如同猛兽口中嚼碎了一块脆骨;全身的血液在巨大力量的挤压下,发出一种奇怪的“滋滋”声喷射着,浓浓的腥气带着一股湿热迸发而出。
“完了,这人肯定完了!”章明觉得死神黑色的衣裾裹着一股阴冷的风笼罩了他。他清楚自己面临的处境,一切抗争对死神来说,都是无济于事的。但还是要尽一切一切努力,挣扎着使自己活下来。剧烈的震动和摇晃,头疼欲裂——他的头被楼板挤压着,头下面是乒乓球台子,头在楼板和球台间成了一只又薄又脆的乒乓球,被倒塌下来的楼板这个巨大的乒乓球拍子重重地搓压着。鼻梁骨清脆地响了一声,紧接着,头骨也在细微地响。地震,停一停,停一停吧,再大一点劲儿就压碎了!嘴在摔倒时狠狠地磕在球台子上,半张开,“啊、啊、啊——”一个劲儿地短促地倒气儿。刺鼻子的白灰粉、尘土直冲喉咙。不喘气不行,一吸气满口的白灰和尘土。他是一条搁浅在稀泥浆里的鱼,张嘴闭嘴一古脑地混浊……竭力地憋气,控制呼吸,憋得眼睛直冒金星,眼球鼓涨鼓涨的,一阵阵的呕吐感……手紧压着乒乓球台子,粗糙的砂粒针尖一般地剌痛了掌心,脚下乱蹬乱踹……全身的劲儿都运到了头部,跟沉重的楼板,也跟命运,做最后的抗争。
顶住!顶住!!一定要顶住!!!万幸的是,作孽多端、毁灭万物的震动终于在他的头被碾碎以前暂时停了下来。从大地深处那声巨响到震动停歇,只有几秒钟。短短的几秒钟,章明逃出八九米远。随着震动的停顿,是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一点声音。章明懵了,提溜到嗓子眼的心一下子又坠向无底深渊——这世界上就剩我一个人了吧?我在哪里,是不是陷到地底下?还没等脑筋转过弯来,远远近近、埋在废墟里的人们几乎是同时叫了起来,跟事先约好了一样。
“啊——!”“啊——!!”“啊——!!!”原始的动物般的嚎叫,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没有语言,只有嚎叫。章明克制不住了,他听到很近的地方也有人在叫,一种冲动使他想跟着一起喊“啊——”但不可能,头向左侧歪着,嘴被压在乒乓球案子上,颌关节固定,张不开闭不上,只能对付着喘气。快,先把头挪出来,再把身子理顺……趁着暂时的平定,双手用力地撑着乒乓球台子,头往后一点点地撤。下嘴唇肯定是磕破了,又胀又疼,往后撤一下头,磕破的嘴唇在满是砂土的案子上移动磨擦,疼得直冒冷汗。不把压着的头撤出来,一会儿再震就得玩儿完——这脑袋再也经不住压了。顶住,一定要顶住……屏着气,忍着疼,终于把头在楼板与乒乓球案子的挤压中挪了出来。下颌总算能活动了,赶快把嘴里的砂土吐出来。他运动着已经麻木的舌头,想剌激着分泌出一点唾液,不行,干燥的嘴里满是砂土,一合嘴咯嚓咯嚓地响。一阵干干的什么也吐不出来的呕。能活下来就不错了,有点牙碜怕什么!定了定神,一狠心:一、二!嚼!
咯吱咯吱咯吱……浑身的汗毛一根根地倒立起来,人被扔进了冰窖里似的,一股寒气穿进皮肉直刺骨髓。
咯吱咯吱咯吱……一把钝刀在剔自己的神经,割不断切不开拉锯似地活受罪。嚼!咬紧牙关,再用点劲儿!
咯吱咯吱咯吱……嘴里的砂子终于细粉了许多。稍微恢复知觉的舌头搅动着,把口腔里的泥砂舔到舌面上,再用牙齿刮,嘴唇碥,一点点地将稠糊糊的泥浆吐了出来。嘴里吱吱嚓嚓地还在响,总比刚才好多了。鼻子里耳朵里也都灌进了尘土,痒得十分可以,但没法子清理,手上都是砂土灰尘;活动活动双手,手不疼,活动活动双脚,脚也不疼,只是活动范围受到说不清什么东西的限制。用脚试探一下,好像是一堵倒塌的墙,还有木棒和软绵绵的什么东西。尘土稍稍沉了下来,弥漫着血腥气的空间里漆黑一团。他的心突然一紧,那人在哪里?这是个什么样的缝隙?实在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漆黑漆黑”都不能准确地表述眼前的黑暗,只觉得自己没了眼睛。黑暗中,蜷伏着的他试探地伸出右手,竭力地控制着颤抖,慢慢地向前摸索。手刚刚抬起,中指指尖触到了尚有余温的尸体——摸死人!从来没有过的事啊!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有一种生者面对死者独有的庆幸,紧张、恐惧得到了释放和平息。手继续向前伸,探到了肩膀。这是左肩,在巨大的压力下,肩膀充满了气的汽车内胎似地膨胀着,又像灌满了水的气球,比正常的时候大了好几倍。尘土使得膨胀到了极限的皮肉异样溜滑,在轻轻的抚摩下极细微的沙沙地响,如同触摸到了绷紧的鼓面;极强的反弹力使他的指尖不敢再用一点点的力量,惟恐戳穿了那承受力已到极限的皮肤,溅出浓浓腥味的液体……手继续轻轻地上移……脖子,粗大粗大的,再往上,是理着平头的毛毛茬茬的后脑勺。哎哟妈呀!多亏是后脑勺,要是鼻子眼睛嘴,这会儿我就死定了!
这人的头发很硬,年纪不会太大,是谁呢?平头……哎呀,是周医生吧?周医生就是剃着小平头的。周医生极力主张他住院治疗,应该说,是他救了我……周医生,你死得好惨……抬起手来,再一次缓缓地摸着周医生的头——啊,摸到了,这是一根横贯楼顶的四四方方的水泥梁,压在周医生的右耳和脊背上,由于楼房在一瞬间向西北方向倒塌,乒乓球台子顶在周医生的小腹,两条腿则被死死地盖在台子底下,整个人成了一个横着的“U”形。砸在身上的水泥梁好像被死者背在了背上。毫无疑问,沉重的水泥梁绝对是致命的,而且让死者在感觉不到丝毫痛苦的瞬间毙命。这根致命的水泥梁离他的头部只有半尺左右的距离!再稍往前跑一步,不!只要往前挪一巴掌长的距离,就得被砸成肉饼,一道跟周医生去了……真厉害呀……一丝寒气从尾骨处升起,穿过腰间,直冲后脑。不好,我得想点办法,要不然一会儿再震起来就要坏事儿!
刚才听到近处的叫声,现在更大了。右边的那一个开始喊“救命啊,疼死我了——”声音挺惨,不知道伤在哪里;左下方的那一个只能“呜——呜——”地叫,好像打电话听不清对方讲话时竭力应答的喊声。人还能叫出这种声音来?呜呜的叫声中,伴着稀里哗啦砖头瓦块的撞击。管他怎么叫呢,首先得把身翻过来,爬着实在太难受,也危险。平时翻个身费什么劲儿?现在不行。狭小的缝隙里,把头从乒乓球台子上移出来后,一直偏左窝着;胳膊伸不直,腿也伸不直,想把腰躬起一点都相当困难。不行也得动!先翻上身——欠起前胸,用手把碎砖石子往两边拨了拨,右臂紧紧地贴着水泥地面,左手往上撑着楼板,用力一旋,上身侧转了过来。背和右臂火辣辣地疼。马上挪腿——右腿基本上不用动,关键是动左腿。用力地把左腿往胸前抱,顺到相对宽松的上身部位,再把整个身体转过来。左腿向上,向上……膝盖以下剥皮一般的痛疼……左腿抱在了胸前。喘口气儿,歇会儿。深吸了几口气,用尽全力将身子向左扭,腰向右抵,使不上劲的右腿也跟着又蹬又踢。身下的碎砖石子哗哗地响,灰尘又浓了……上身和左腿顺了过来,左腿试探着一点点地和右腿并在一起,终于平身躺着了。
“嘘——”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软软地躺着一动不想动。什么时间了?左臂划过肚子和前胸,凑在眼前,表盘上的荧光斑斑点点地亮。移上右手,抹掉表面上的灰尘。指针在4点左右。离天亮还早着呢……起码要坚持到别人来救你。右手四下里摸索着。胸的右上方是软的,用力地撑了撑,果然是软的。他心里涌起一线希望。闭上眼,用拳头使劲向上捣,“扑”地一下,竟然捣出了一个洞!他一下子高兴起来,用力地撕扯这个窟隆。这是一层抹着白灰砂子的苇蒲,撕开这层障碍物再往上摸,心又冷了——上面一层是坚硬的楼板。想自己出去是不行了。老老实实地躺着吧,不小心把水泥块、砖砣什么的弄下来,让这些零七八碎的东西砸死可太冤了。
双手试探性地寻找……右手认定了一块硬硬的东西,较着劲地撼动它。这是一块完整的砖。砖松动了,带着沙沙的响声抽出来,把它艰难地移到头的上方,竖起来插到刚才挪出头的那个位置,塞进了楼板与乒乓球案子之间,往上用力地推了推,认为确实放牢了才罢手。这块砖管什么用呢?他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与水泥楼板相比,这块砖太微不足道了,一有震动,楼板就会把它碾成粉末……反正小震是不用怕的,这么强的震动,该压实沉的早就压实沉了,余震如果不超过刚才那么强的震动,我是安全的;如果超过刚才的震动,就靠这块砖了。正想着,余震果真来了!大地晃晃悠悠的,坐上了行驶在坑坑洼洼道路上的汽车似地颠簸不已,让他能够真真切切细细致致地体验地震的感觉。“哗——哗——”不知什么地方又在坍塌。身左身右的人恐怕是处境不太好或者是震动了伤口,愈发凄厉地大呼小叫。头顶上的尸体因为震动,骨头格格地响。壮起胆子伸手摸了摸,尸体已经凉了。“救命啊——来人哪——”这回不是那个哭叫的人喊救命了,是章明自己,“顾清水——孟华——”喊了两声闭上嘴,听着自己的声音莫名其妙……我这是怎么啦?怕死了还是精神崩溃了?让别人听见我在哭着喊着,今后怎么见人哪!死也要有个样,不能太懦了!我起码还是个共产党员吧,革命干部——以前叫军官!对,是军官,真正的军人!章明胆子壮了起来。沉静了片刻,他听见那人还在哭叫,扯着嗓子气冲冲地喊:“谁呀,谁在那儿乱叫?”。
“是我——”那人听到了喊话,拖着哭腔。
“你是谁?”章明不耐烦地诘问道。
“我是通信营修理所的范技师。你是谁?”
“唉——是老范,范志豫啊!”范志豫是营部修理所的有线电技师,并不老,只不过多当了两年兵,河南人,平常挺熟的,“我是章明!你怎么到卫生所来了?”
“章明?肖医助探家回来,我来看他,没回营部,住在他房间里。”
“他人呢?你替我喊顾清水、孟华,我们住一个屋,让他们来帮忙!”
“不,不行,肖医助大概在我的下面——掉到一楼去了。我的右脚踩着一个人的腿,应该是他的,恐怕是不行事了……外面黑极了,连个星星都没有。清水——顾老兵!”
“都到哪儿去啦,不来救我们!你怎么样?”章明烦躁有加。
“我的腿不知道让什么东西给压住了。哎哟——疼死我了!救命啊——”
“老范,你干什么,冷静点!你是共产党员、干部——喊的是什么!”章明气冲冲地制止,喊叫声停了下来,“老范,你自己活动活动,看看能不能把腿弄出来!”
范志豫忍疼拔腿,一会儿倒吸气,一会儿哎哟妈呀地叫几声。
“哈!”他狂喜地叫了一声,“我出来了!”
“太好了,快点回营里,叫我们连来几个人救我!”范志豫怎么下的楼,章明不知道,只是担心他从二楼下去时别摔伤了,耽误了回连队叫人来救他……躺着吧,听天由命了。神经一放松,全身的疼痛感明显了。身下碎砖渣子针尖似的扎在皮肉上,肩、背一片一片地疼,火烧火燎,躲都没法躲,紧接着全身都疼起来,搞不清是哪儿疼了。鼻梁子疼,移上右手摸摸,这疼还能忍受,用手指按按,里面清脆地嚓嚓地响——该不是把鼻梁骨砸断了吧?落下个塌鼻子可挺讨厌的。下嘴唇也疼,让牙齿垫破的,肿得挺厚,用舌头一舔,嚯,挺深的一个口子,一舔就跟撒上了一把盐。肯定磕穿了!额头上火烧火燎。想起来了,这是撞到对面墙上的结果。呀,足有大半个鸡蛋那么大的包,在额头正中间。凸额撅嘴,不成了狮头鹅了嘛!本来是想治病的,谁能想到添了这么多伤,还差点送了命。多亏昨天下午吃了好多药,晚上又打了一针,不然,躺在这里突然要拉肚子,憋不住可怎么办?吃药不如打针,打针效果好……打针,打针——天哪!她呢,她在哪里?她受伤了?受伤她肯定会叫的。女的叫声尖,我应该听得见,昨天晚上她值班,就在楼下,她喊我肯定听得见哪!她逃出去了?要是逃出去可是太好了。不会的,她要逃出去,肯定不会躲得远远的,她会找我……她在外面喊,我肯定能听得见。这么长时间,卫生所怎么没有一个人在外面呢?该不会……不行,我得出去,我一定要出去!他近似疯狂地一把一把地撕扯着刚才撕开的那个口子,乱砸乱敲,弄得狭小的缝隙里乌烟瘴气,爆起的白灰沫子又辣又呛,他又闭上眼睛和嘴,屏住呼吸憋气,忍不住一张嘴,嗓子里塞进了一团头发,又痒又扎,他出气多进气少地咳嗽起来,没咳几声,胃部,不,准确地说是整个腹部都在痉挛,胃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捏着拧着……他张大了嘴,一阵翻江倒海似的干呕。眼前金星飞舞,眼球鼓涨欲裂,全身的血液猛冲头顶……
“徐萌,你在哪里?”他软软地躺着,默默地念着她的名字。昨天晚上——离现在不过八九个小时,徐萌亲手给他打的针。他不愿意在人多的时候去打针,撩衣服解裤子的顶难为情。一直拖到八点多,楼下安静了才下来。注射室果然就她一个人。他犹豫地站在注射室门外,不太情愿把手里的药盒交给她。
“傻站着干什么,拿来!”她小声地向他命令着,伸出了手,见他没反应,又把手向前递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把药盒送到她的手边。
“鬼鬼祟祟。”她嗔怪着接过药盒,对他笑了一笑,两排整齐的牙齿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麻利地做好注射准备。
“来——”她轻轻地叫他。他双颊发热,嗫嗫喏喏地站在原地。
“来——”她声音更轻了。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到了注射床旁边,顺从地爬上小床。
“再往下褪一点……真是的!我来吧——左边,右边?”
“都、都行。”
“那就右边……”消毒酒精凉凉地在皮肤上摊开,又若有若无地散去,当尖刺刺的疼痛进入皮肤的同时,感到了叩击身体的一点点温热。这温热潜入了心头,又放射到全身……尖剌剌的疼痛逐渐膨胀,那点温热便化作一丝风,柔柔地徘徊。他知道,为了减轻疼痛感,进针前,手掌的根部先于针尖接触皮肉;注射时,手指在离针眼远一点的地方轻轻地划动,刺激皮肤,分散注意力。的确没有感到疼,只感到热,全身都在出汗。燥热中,麻木胀疼处被利落地拔掉了一根刺。
“好了,起来吧!推得慢了一点儿,疼吗?”
“不疼不疼,真的不疼。”
“看,这些都是你的。”她从壁橱里拿出两盒药。
“这么多呀?”他算计着,再加上这两盒药,屁股上起码还要被扎上二十多个针眼。
“照顾你呗!”她调皮地把药盒摆了摆,放回原处。
“这算什么照顾,又不是什么好吃的。”
“不是发给你们慰问品——桃子了吗?”
“我哪敢吃,肚子要紧。拿回营里让他们吃了。”
“嘿——风格挺高的吗,现在想好吃的?”她笑了,顺手收拾注射用的器械,“好吃的也有啊……今儿个晚上你们连里没给你送病号饭吧?”
“别提了,送是送了,一包饼干,干巴巴的怎么吃?别人住卫生所都是鸡蛋挂面,我怎么连卫生所都不能住了?”他看了看她,“哎,你怎么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徐萌笑眼弯弯,几分得意,几分神秘,“你上楼吗?”
“天都这么晚了,不上楼上哪儿?”
“嗯——那我也上去。”
“你不收拾啦?不会有人来打针吧?”
“谁像你,这么晚了才来;今天晚上我值班,什么时候收拾都不算晚。你先上楼,在你屋里等我。”
章明和徐萌同年入伍,原先在一个营,他在一连,她在二连。通信营的编制只有两个连,一连是无线连,二连是有线连。电话属于有线,接电话的守机员全是女兵,女兵属于二连。因为二连有女兵,连队的地位很特殊,所有的单位包括首长们,都对二连另看一眼。二连的男兵也比其他连队的男兵牛气,连队的士气一直很高涨。一连于是不服气:有什么呀,多了几个黄毛丫头而已!要是咱们无线连队在大军区一级的单位,还应该有女报务员呢……一连的男兵绝少与二连的女兵们打交道。不是一连的男兵不想与女兵打交道,没有机会是一,众目睽睽是二。由于禁锢的原因,不论一连的哪一位男兵偶尔与女兵们打一次交道,都会被本连队的人津津乐道,往往会搞得事情走了样。部队有规定,男女战士在服役期间不能谈恋爱,这是纪律。其实不用什么纪律和规定,群众的舆论监督比纪律规定厉害得多。当了干部总可以了吧,那也不顺利,七嘴八舌里,闹得个别和女兵谈上了恋爱的干部因此而调离工作岗位或者转业回家。所以,不交往,不相识,成了一连男兵与二连女兵之间的戒律。他们当兵第一年的冬天,部队要去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野营拉练。“农业学大寨”——全国的先进典型啊,能有这么一个参观学习的机会可是不得了——政治任务,光荣啊!为了加强政治宣传,通信营遵照上级的指示,组织了一个文艺演出队,任务是拉练路上给部队作鼓动宣传,驻在宿营地向当地的群众作宣传,“走一路红一线,驻一地红一片”。
章明和徐萌都在演出队。从他们这批兵开始,部队有意识地对兵员进行了分类。一连呢,由于工作性质,相对要求兵员的综合素质(文化水平、反应能力)要好一些,所以顺理成章地把有文艺特长的兵员集中在一连。二连呢,外线的任务较重,体格体力的要求高一些,所以顺理成章地把有体育特长的男兵分在了二连。遇有需要演出队的情况,一连抽几个男兵,二连抽几个女兵,排练几天就是一支政治思想性强、节目内容丰富、宣传形式活跃的演出队。遇有体育比赛,基本上是二连全包了。参加野营训练,到大寨参观学习,这已经是一项光荣的任务了,而演出队的任务是重中之重。参加排练的人,光荣感和自豪感溢于言表。排练进行的十分顺利,好多天了,领导们一直关注的男兵女兵之间的交往也很正常,没有出现七七八八的事情。年轻人凑在一块,内心渴望交往,一接触就混熟了。排练时,男兵女兵积极地配合,闲下来时随便聊聊天,互相开个玩笑,闹个小把戏……均在情理之中。
徐萌在女兵中是突出人物,各方面的条件都很优越,总给人一种傲气的感觉。这天排练中间休息,徐萌抓住了沈阳兵吐字不清,口音土气的弱点,小打小闹地进行挖苦,故意歪曲地把“日头出来晒人肉”说成“义头粗来赛银又!”说一遍不过瘾,嘻嘻哈哈地说了三四遍。他的老乡们很不服气,但自知口音是个弱项,敢怒而不敢言。不知道谁低声嘀咕:不就是贱啦叭叽的北京腔吗,牛什么!结果招来女兵们的强烈攻击。
“嗨嗨,别不服气,你‘贱’两句我听听?”徐萌首当其冲,扯起标准的京片子,“虚心地学习学习吧,当兵了,军人了,该改改的地儿就得改改,有什么坏处?不服?不服咱比试比试!”
沈阳的老乡们怯阵。怯阵就怯阵,一说一过也就完了,又不是与阶级敌人面对面。偏偏他的老乡愣头愣脑的柳春青“英雄气短”,以北方人的烈性回敬了徐萌:“说得再好做得差劲也不算是毛主席的好战士!”
“喝,不算是毛主席的好战四,还战五呢!”徐萌撇嘴学舌,俏皮地挖苦着,“知道吗,知道什么是‘四’什么是‘士’吗?知道朝鲜战场上,一个东北口音的战士把阵地上剩下他一个‘人’,向指挥所汇报成剩下一个‘营’,差点贻误战机吗?知道咱们连队通信排长邵金光,湖南人,把‘擦’摩托车说成‘拆’摩托车,闹得战士们把两辆摩车大卸八块,正准备拆第三辆的时候,他发现不对头,说谁让你们‘拆’摩托车了,我说是让你们,拆、摩、托、车!听听,还是拆!”
女兵们大笑,毫不掩饰胜利的喜悦。男兵们也笑,惟独柳春青没笑。
“不服气?你们,”徐萌乘胜追击,用手比划了一下男兵这边,“我说一个句子,绕口令,学上来就是好样的!从你开始——”她指着柳春青身边的龙金业。龙金业急忙起身走开,连连说我没不服气,没不服气……柳春青退也不是站也不是,硬着头皮顶住。
“我先说个简单的吧,柳春青你可听好,别人也不能打岔!我说三遍,你听着——”她歪头想了想,然后字正腔圆、一字一板,“牛拉碾子碾牛料……”
徐萌一遍比一遍说得快。三遍说过,柳春青目瞪口呆。
“牛……”柳春青被逼无奈,嘴皮子发抖,结结巴巴,“牛,牛拉,牛拉碾子演油尿……”
“哈——”女兵们笑得几乎没了气。徐萌翘翘着嘴角,一派春风得意。
“嘿——”男兵们也跟着傻乐。柳春青脸色由红变白,变青。
“别笑了,别笑了——”章明把柳春青的脸色看在眼里,遏力地制止笑声。看大家稍稍平息,很自信地请战,“这个绕口令其实不算太难,徐萌,我能不能试一试?”
“啧啧,看不出来……你试,你不是沈阳人啦,你行嘛?”徐萌表示出不信任。
“试试看嘛,听着——”他沉了沉气,连说三遍,清楚正规。
“哟,真棒,真棒!”徐萌爽快地给他鼓掌,赞许地看着他。但她并不甘休,连着说了好几个绕口令,什么“十是十四是四,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桥底下吊刀刀倒吊着”“一平盆面烙了一平盆饼,不知道是饼碰盆还是盆碰饼”、“小和尚端汤上塔塔滑汤洒汤烫他”……把守机员练口功的绝活儿全都搬出来了。章明并不怯阵。她说一个,他跟着试一遍再说一遍,字音准确,没有任何错误。徐萌没辙了。女兵们不时地跟着起哄,疏落地拍几下巴掌。男兵们的反应则很平淡。
“该我们男兵出题了吧?”章明很能理解男兵们的平淡,“咱不说绕口令了,出个谜语吧?”
女兵们雀跃。
“听着啊——”他扫了一眼男兵,对这个节目做了个小小的设计,“知道答案也不能告诉她们。听好,简单的:有一种动物,早上的时候四条腿——听好啊,是四条腿,不是十条腿——中午的时候两条腿,晚上的时候又是四条腿。猜猜看?”
女兵们沉思。交头接耳。面作难色。
“这算什么谜语,”徐萌代表女兵表示不满意,“一点儿水平都没有,一会儿两条腿,一会儿四条腿,又是两条腿……倒来倒去的,没劲!换一个,换一个!”
女兵们欣然同意。
“换一个?这算什么事儿呀,还带换的呀,刚才我们男兵可没说换哪?猜不出来,耍赖……”
“谁耍赖!换不换,不换不猜了!”徐萌根本不理他这一套。
女兵们一致赞成。
“好,好,换一个。换一个……”章明这才知道徐萌不好对付。等着,无论如何也要想一个怪一点的封住她们的嘴,“听好,嗯,再说一个更简单的:人,有它大,天,没它大。这个不带腿吧,行不行?”
结果可想而知。但是组织排节目的营部干事石鲁生解了她们的围,适时地宣布排练开始,保住了女兵们的面子。
有一天在阅览室排练,还是中间休息,章明一个人躲到书架后面看书看得挺投入,以至徐萌什么时候也到书架后面来看书,一点也没有察觉。他也没有察觉有人探头探脑。结果山东籍的老兵刘海涛首先嘴歪说偏话,根据这一段时间的情况,把章明和徐萌往一起捏,说两个人“郎才女貌,郎貌女才”地搞对象了。缺少色调的连队生活,对这类事格外地敏感,传来传去,弄得有鼻子有眼,沸沸扬扬。关键是连队的干部也相信了。
为了保证演出队在拉练途中顺利地完成任务,又不至于把事情弄得挺麻烦,连队干部没有出面,而是指派章明的正班、党员万杼书同志对他进行非正式的个别谈话。万杼书对连队交给的任务十分重视,盛气凌人哼啊哈地没话找话,把他批了个体无完肤。跟班的时候,章明觉得老万对他一直不错,他也尊敬老万,没想到老万和连队干部一起扑风捉影小题大作,让他十分反感,更让他感到受了侮辱的是,老万甚至小农意识地暗示他有没有和徐萌发生过亲密一些的接触!这可把章明气得半死——明摆着的事儿,没入党没提干,刚入伍的小新兵一个,怎么能扯这种事情?什么亲密一些的接触,虽然同在一个舞台上,但你演你的我演我的,连手都不曾碰一下,演完节目各回各的连队,想要接触都没有机会!更可气的是,因为流言,整个拉练路上徐萌都在和他作对,拉练结束回到营房的头一天,借一句台词的错误还跟他瞪了眼睛。
章明七窃生烟。但默默地忍了下来,他知道她才16岁,其实是个孩子。说心里话,他对她有好感,她也愿意单独和他聊天儿,仅此而已,没有别的意思;他知道,她也受到了她的班长常美云的批评。常美云绰号“老革命”,管理女兵极为严格,对她的批评好受不了;处理这种事情,只能用沉默作武器,让传言自消自灭,也让彼此心中朦胧的感觉自消自灭。那一年,他19岁。
以后徐萌又在连队干了一段时间,就到卫生员集训班学习去了,毕业回来在卫生所当卫生员。她去学习卫生员,听别人说是她的在总后工作的爸爸给办的,大概是她家里的人觉得她在连队锻炼锻炼也就可以了,况且徐萌很任性,群众基础不太好,不能解决组织问题……是不是还有其他的原因,他不想去了解,觉得这些与自己没有关系,听到了等于没听到。今天晚上的接触,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默契,有一种比平常的交往更深刻的体验,似乎往日那些隔阂与不快都已灰飞烟灭,惟独留下曾经有过的曲折和回忆,引出似乎期待已久的欢愉和憧憬,让融洽与和谐来得十分自然。他很坦然,也很踏实,毕竟自己是干部了……章明坐在床边缠在思绪里,听见开着的门轻轻地叩了两下。徐萌站在门口,一扬下颏。走出房门,见楼道里没人,他快走了几步。
“鬼鬼祟祟!”章明带着笑,回敬徐萌一句。徐萌做出嗔态,举起了小拳头。
“干嘛干嘛!”章明怕她动手。
“哼,医护人员哪敢打病号啊。”她握成拳头的手竖起了食指,放在唇边,“嘘——”绕过乒乓球台子,站到楼梯口,探头探脑地向楼下张望,再用钥匙打开了正对着楼梯的那扇门。
“来,快进来!”
章明应声闪身进了门里,回手把门掩上。
“哎哟,怎么跟偷东西似的?”他心跳加速。徐萌没答话,在这间静静的屋子里,靠着身后的桌子,微微仰起头,有些放肆地凝望着章明,灿灿地笑了,笑得那么陶醉……章明完全被她灿烂的微笑攫住了,思维、语言和神经似乎冻结。淡淡的灯光下,她离他很近,少女独有的清清淡淡的体香味,如同春天里一株蓬发的白桦树发出诱人的气息,悄然地漫过来,给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春天般的幻觉……看着章明呆头呆脑,她笑得更厉害了,低下头,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那串挂在中指上的钥匙,碎碎地响。
“哎哎,怎么了,怎么了,说话呀……”章明努力使自己恢复常态。
“你真逗!”她晃了晃中指上的钥匙,笑意未消,“放、心、好、了——这个房间归我管,谁都不、让、进!”
“你猜,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她拿了件什么东西掩在身后,用小孩子“过家家”的口气对他说。
“猜不着。”章明进了门以后,内心一直很紧张,想快点做完眼前这个游戏。
“不嘛,你猜。”她兴致勃勃。
“是——好吃的。”他实在不忍心扫她的兴。
“你真棒!”她眼里亮起一道光彩,纤细的双手向他托出一袋食品。
“是不是唐山麻糖啊?”他故意用唐山话的腔调。在演出队的时候,他们都喜欢用如歌如吟的唐山方言打趣、捉弄人,还比赛谁说得最像,徐萌尤甚。
“你看看呀!”她雪白的牙齿咬着红润的下唇,极力地忍着笑,撒娇地让他接过去。,饼干,属于质量非常好的那一种,从来没吃过。他接在手里。
“还有——”徐萌又拿出一袋。这个认识,是果脯,塑料袋上印着红字:北京特产。不用说,是她家里给她的,“都给你,算是我们当兵的‘巴结’干部啦!”
“我这‘兵头将尾’的有什么好巴结……”他的心又跳。
“官大的怎么了,想让我‘巴结’他还不配呢!”她抿了抿嘴,脸更红了。
“好了,我收下……都给我,你吃什么?”他知道,女兵们最爱吃零食,还管这叫“战备粮”。
“我还有。”她很慷慨,不在意手中这点东西,“哎,听说咱们营演出队要到军区空军参加调演?”
“非常有可能。全都较着劲呢……”
“哎,到时候……”她迟疑了一下,口气很坚决,“到时候我让我爸爸去看看你……”
“不行不行,”他吃惊不小,“绝对不能……”
“怎么不行?我说行,就行!”
“你任性!太突然了……见了面说什么?”
“看把你吓的,平时那股傲劲儿哪儿去啦?说什么不行,我爸爸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看一眼吗,什么也不说……好了,先不说这个……”
“那我回去了。”他拎起两袋食品。
“等等,别人看见了,问这些东西从哪儿来的,你怎么说?”
“哪儿来的?买的呗,新市区百货大楼买的。”他知道自己在犯傻。
“新市区百货大楼?那儿根本没有这些东西。嗯——就这么说吧。你先吃点,垫垫肚子,别饿坏了。”
“真是的,我吃了你的‘战备粮’,你怎么办?给你留一袋吧……”他伸手要翻她身后的柜子。
“不嘛,不要你看不要你看——”她一边撒着娇,一边故意动作幅度很大地用身子抵住了章明,不让他向前。他敏觉地感受到了她的身体是那样么的柔软和温热,半挽起的衬衣袖子下面裸露的小臂,在瞬间的碰撞中给他以细腻滑润的感触。这轻轻的接触,恰似电击一般,使他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那因碰撞而迸射的电光,在他的脑海里飞速掠过,錾下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不看不看,我、我……”他语无伦次,动作僵硬地后退了一步。一股红潮涌上徐萌的脸,她羞怯地低下了头。
“你回吧,今天晚上我值班,明天……”她仰着头,用柔柔的目光和他默默地交流。他也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浓密的秀发,光洁的额头,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三年多来,不,长这么大,他从未如此仔细如此动情地看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异性。
章明抓起两把碴土,狠狠地攥着。没过几个小时,明天,明天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明天,明天……她要说的是什么呢,明天会怎样呢?她究竟在哪里……他怎么也不能接受这残酷的现实——狂虐无情的震动、摧枯拉朽的倒塌、冰凉坚硬的楼板、狭小窒息的空间、肝胆俱裂的惊悸、猝不及防的死亡……他至诚至善地希望这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和以前一样地做了噩梦惊醒后,朝阳依然安详依然亲情依然生命依然……这次不是梦,恰恰就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残酷的现实,一个不可逆转的现实。怎么就会碰上地震呢?章明百思不得其解。更叫他不明白的是,地震刚刚开始时,他竟然冲口而出喊了一声“地震!”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怎么立即知道这是地震?他让晚回来的孟军闩门,这门怎么就没有门闩呢?要是门被闩牢,恐怕早就“英勇就义”了。还有,怎么爬来滚去的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动作一点分寸都没有,不赶前不赶后,差一巴掌远的距离没让水泥横梁砸上。如果再往前蹭一点,那……这些是不是像人们说的那样,冥冥之中有一个“注定”的安排?
在生与死的边缘上,他想得最多的是死。死是什么?人这么容易死?如果没有人来救我,结果会是怎样的呢?死是生命的终结,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一个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话题。一点儿也不辉煌,一点儿也不悲壮,一只蚂蚁似的……似乎一个人的死,影响最大的是家庭……现在自己可算是明白了一些,但也许永远地不明白了。不管怎么着,我得活着出去,这条命是白拣来的,出去以后一定要多做好事,助人为乐、见义勇为!一定,一定……
章明幽幽地想着妈妈、姐姐还有妹妹,想着一切能想起来的事……趁着没死。前些天拉肚子、营养缺乏,体力很虚弱,一阵拼命的挣扎,加上极度的惊恐和心理上持续的紧张,消耗了大量的体力,他觉得疲惫极了。一阵阵困倦袭来,接连打了几个哈欠,眼皮直打架。嗯,不能睡,坚决不能睡,这时候不能有一点马虎。他控制自己不要睡过去,眼睁睁地挺着,强打精神,任时间慢悠悠地煎熬自己。
“里面有人吗?”外面扯着嗓门喊。章明全身心为之一振,顿时觉得这个狭小的缝隙里金光万道!
“有人!”没等外面的人落下话音,他大声地答道。
“你是谁?”“你在哪儿?”“你是什么情况?”
“我是通信营一连的,我没受伤,不要紧,你们快点救离你们最近的那个人,他快不行了!”
“在哪儿?”
“在你们附近!”章明听外面的喊声和那个“呜呜”叫的人方向距差不多,而且好长时间听不到叫声了。外面的人答应了一声,稀里哗拉地扒砖。
“在这在这!”“快点,拿杠子来!”随后,扒砖的响声又急又快。章明坦然地躺在那里,心情好多了。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刚才用手捣破的那个地方透出一线光亮,他不相信会有光线照进来,伸出手放在光亮处——果然,是一线光亮。原来,天已经亮了,救援的人扒掉了堆积的杂物,光线透了进来。
我可以自己出去了!他异常欣喜,一分钟也不能等了,再一次用双手扒着缺口,把头用力地抬起,向缺口处挤去。头皮隔着头发蹭在水泥楼板上嚓嚓直响,钻心地疼。只要能出去,把头发都蹭光,变成一个秃瓢儿也值了。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呲牙咧嘴地把头挤出缺口,身体仍然呈折叠状卡在缝隙里,动弹一下都十分困难。不要紧,早就听人家说过,过夹缝钻窟隆,只要头能过去,身体就一定能过去。因为用力过猛,全身微微颤抖。歇一会儿,我再试试。昂起头,吃力地向外张望着。整个楼板是完整的,没有坏,只是有些高高低低。外面有许多脚、腿走来走去,都穿着蓝裤子,有人不时探头往里看。里面还是很黑,章明可以看见他们,他们看不见他。他知道这几个人是当兵的,但根本不认识,肯定不是军部院里的。他也看到了被抢救的人。那人上身连脑袋裹在草绿色的军被里,头朝里爬着,背上斜压着一块水泥预制板,光着的两条腿有一下没一下地一蹬一踹。他与他相距一米左右,是一些碎砖和断裂的混凝土板块,断床腿和支蚊帐用的竹杆凌乱地倒插在其间。
要想出去,得从这些“竹签子”上爬过去,别无他路。上!运足了气,全身协调用力,“唰——”地一下,扭身、往外冲一次成功。这一下动作实在太猛,光着的上身凭添了许多道擦痕。眼下,全身只有腰以下的部分在缝隙里。按捺住欣喜,双手向前平伸,抓住了一个断床腿和一根钢筋,两腿用力蹬,下身往外慢慢地移动。一种强烈的恐惧从心头升起,他觉得后面的那具尸体也翻过身了,伸出那双肿胀的手,要拉住他的双脚……惊骇使他想放声大叫,又觉得突然有一泡尿,膀胱一个劲地收缩,哎哟——实在憋不住了,尿液一滴一滴往外渗……我就要出来了,坚持,坚持!
咬紧牙关,好歹是把腿和脚抽出来了。他不敢有丝毫的耽搁,赶紧哆里哆嗦地过“竹签子”。背上是粗糙的水泥楼板,肚皮顶着尖尖的竹剌,他使劲地弓背,宁可背上多添点伤,也不能让它戳着肚皮——这东西肯定比刺刀还好用。
“注意,里面有活的!”“自己爬出来的!”救援的人发现了他,一阵骚动。他已经越过“竹签子”,预制板压着的那个人侧横在他的面前。
“抓住,我拉你出来!”有人伸进一只手,伏下身子往里用劲,想尽量离他近点。
“等等,”章明没有拉住那只手,“你拿一把铁锹来,我帮助你们挖这人。你们在外边用不上劲。”
“这样太危险了!”“你先出来吧,救人的事不用你!”
“不行,我一定要帮助你们救他!”章明很坚定。
“好,给你一把铁锹!”一把军用锹小心翼翼地送了进来。拿着这把铁锹才知道,根本无法使用——楼板下面实在太窄了。正在他横比划一下竖比划一下的时候,余震又来了。这次余震很厉害,整个楼板嘎嘎地响。
“快!你一定得出来!活一个是一个!”章明听到外面的人声音都变了调,这才改变主意,在余震中绕过那个人爬了出来。说不清有几只手把他扶起来,也说不清他和几个人握了手,那些十分真诚的祝贺的话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光着上身,只穿一件短裤,刚刚从游泳池里出来的一样,站在倒塌的楼上,望着四周的一切,呆了,傻了。不,他不能接受眼前的一切,昨天已经全部被毁掉了,今天的一切都是原始状态……不,说是原始状态也不形象,确切地说,整个世界被翻了一个个儿!
天空阴霾密布,空气中弥漫着血气腥腥的味道,四周全是倒塌的残墙断壁,附近的几座楼房,连同马路对面连队的营房,都塌成了一两米高的一堆堆废墟。醒目的是一些树,一夜之间长出来的一般。树叶不摇也不动,郁郁沉沉地遮掩大自然的罪孽。脚下,二层楼塌成了一米多高,整个楼顶塌成一条旧被子,起起伏伏地盖在废墟上。担心范志豫从二楼上下来别摔着,哪里还有什么楼房?几步远的楼板边缘处,一块连着水泥方梁的四四方方的砖坨,牢牢地压在一个男卫生员裹着被子的胸口上。他的嘴对着天空微微地张着,好像要喊叫什么,面部大量充血,呈紫绀色,涨成一个硕大的茄子……卫生所西边是一个蓝球场,蓝球架子旁边,放着一个用毯子包成的一米多长的包裹,包裹用大小不等的砖块围起来,一个只穿背心短裤的女人坐在那儿,埋着头低低地哭泣。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小包裹里是一具小孩的尸体,那女人是小孩的妈妈……他觉得自己处在混乱的状态中,意识不能正常地反映客观的事物,思维不能正常地进行辨别和思考。
顺手拾起一件白衬衣,抖了抖尘土,穿在身上,跷着脚踮了两步,捡来一双棕色的塑料凉鞋套在脚上,一步一探地从废墟上走下来。他习惯地看了一下手表:6点04分。
章明刻骨铭心地记住了这一天:1976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