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年前的今天,唐山发生了大地震!这一天,痛失了许多战友和唐山同袍的生命,痛失了许多亲人,痛失了许多幸福的家庭,痛失了许多家园,砸碎了许多青春的梦想......这一天是人们心中的永久的痛!近日战友们采取了各种方式纪念罹难的战友,以寄托心中的哀思,并祝福幸存的战友。我忽然想起钱刚写的报告文学《唐山大地震>>,写的特别恢宏与精练,重读这篇文章,也许是纪念的方式之一,因为文字多,只好分为两次转载。
唐山大地震(之一) ——钱刚
报告文学(摘自百度网) 第一章 蒙难日七二八 第1节:3时42分53.8秒地震发生后的唐山市区历史将永远铭记地球的这一个坐标:东经118.2度,北纬39.6度。 人类将永远铭记历史的这一个时刻:公元1976年7月28日,北京时间凌晨3时42分53.8秒。 仅仅在一秒钟以前,地球的表面似乎还是平静的。在东经118.2度、北纬39.6度--中国河北省唐山市,一切都和往日一样,夜阑人寂,大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开滦矿务局唐山矿的高高的井架上,天轮还在以惯常的速度旋转;新落成的开滦医院七层大楼,透出几处宁静而柔和的灯光。整座城市在安宁地熟睡。某机关宿舍中,一位名叫蒋红春的女中学生,在屋里打完驱赶蚊虫的“滴滴涕”,刚刚回到床上;河北矿冶学院干部陆延麟担心有雨,刚刚起来收下晾在窗外的衣服;火车站服务员张克英正和一位工友商量买夜餐的事;一位名叫刘勋的大夫,因有急诊,刚刚披上外衣走出屋子……谁也不曾想到,若干年来,唐山市脚下的地壳正在发生着可怕的变动。唐山和唐山以西地区,上地幔和下地壳的岩浆和热物质向上地壳加速迁移,引起垂直作用力。地壳运动产生的强大地应力长期集中造成的巨大弹性应变能,正在岩石中积聚着、贮蕴着,岩石痛苦地支撑着自己,直至岩石强度被突破的那个灾难性时刻。7月28日凌晨3时42分,唐山市地下的岩石突然崩溃了!断裂了! 凌晨3时42分53.8秒,如有400枚广岛原子弹在距地面16公里处的地壳中猛然爆炸! 唐山上空电光闪闪,惊雷震荡;大地上狂风呼啸。强烈的摇撼中,这座百万人口的城市在顷刻间被夷为平地。 整个华北大地在剧烈震颤。 天津市发出一片房倒屋塌的巨响。正在该市访问的澳大利亚前总理惠特拉姆被惊醒了,他所居住的宾馆已出现了可怖的裂缝。 北京市摇晃不止。人民英雄纪念碑在颤动,砖木结构的天安门城楼上,粗大的梁柱发出仿佛就要断裂的“嘎嘎”的响声。 在华夏大地,北至哈尔滨市,南至安徽蚌埠、江苏清江一线,西至内蒙古磴口、宁夏吴忠一线,东至渤海湾岛屿和东北国境线,这一广大地区的人们都感到了异乎寻常的摇撼。而强大的地震波早已以人们感觉不到的速度和方式传遍整个地球。 美国阿拉斯加帕默天文台骤然响起扣人心弦的警钟声。按规定住在离天文台只有五分钟路程范围内的四名地震学家和两名技术人员,急急忙忙地赶来观察仪器。他们发现在警钟敲响的时候,阿拉斯加州上下跳动了大约八分之一英寸。阿拉斯加州的居民们纷纷打来电话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地震?中国大地震?美国是否也会有大震?! 全世界的地震台都感到了来自中国的冲击力。虽然没有得到关于震中的确切情报,可是所有的地震学家都能感觉到,一场巨大的灾难已经发生。全世界的各大通讯社当日便公布了各地震台的记录结果--美国全国地震情报中心称:中国北京东南100英里发生地震。 美国地质调查所称:北京东南约100英里,北纬39.6度,东经118.1度,在天津附近,发生8.2级地震。 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称:中国发生7级以上地震,震中在北京附近。 美国夏威夷地震台称:中国发生8.1级地震,震中在北京附近。 美国阿拉斯加帕默地震台称:中国发生8.2级地震。 美国檀香山地震台称:中国发生8级地震。日本气象厅称:中国发生7.5~8.2级地震,震中在内蒙古,即北纬43度,东经115度。 日本长野地震台称:中国发生7.5级地震。 瑞典乌普萨拉地震研究所称:中国发生8.2级地震。 里氏震级发明者里克特(美)宣布:中国发生8.2级地震。 香港的英国皇家天文台宣布:中国发生的地震为8级左右,震中位天津遭受重创北京:遭到破坏的德胜门箭楼于东经111.1度、北纬39.6度,距唐山极近。 中国台北“中央气象局”称:阳明山鞍部的地震仪测到大陆北部的强烈地震,规模为8级。震中在“北平”东部135公里附近。 台北记录到的总震动时间约1小时32分钟。……第2节:大自然警告过似乎是一场无法预料、无法阻止的浩劫。 可是,大自然又确实警告过。如果,在当时有一位能够纵览方圆数百里、通观天上地下种种自然景物的巨人,那么,对于地震前夕出现的不可思议,甚或是带有魔幻色彩的自然界的变异现象,他一定会感到震惊。正是这些大自然的警告,使得那些于灾难发生之后重新搜集起它们的地震学者们毛骨悚然并陷入深思。只是,对于“七?二八”来说,这一切都太晚了。 恐怖极了的鱼唐山八中教师吴宝刚、周萼夫妇:1976年7月中旬,唐山街头卖鲜鱼的突然增多。他们只是奇怪,多少日子里难得买到新鲜鱼,为什么今天特别多,而且价格非常便宜。“这是哪儿的鱼?”“陡河水库的。”卖鱼人告诉他们,这几天怪了,鱼特别好打。”这一对夫妇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一场灾难已经临头。几天后,他们于地震中失去一儿一女。据蔡家堡、北戴河一带的打鱼人说:鱼儿像是疯了。7月20日前后,离唐山不远的沿海渔场,梭鱼、鲶鱼、鲈板鱼纷纷上浮、翻白,极易捕捉,渔人们遇到了从未有过的好运气。(歧门河闸附近,光着身子的孩子们用小网兜鱼,鱼儿简直是往网中跳,数小时就兜到几十斤鱼。)唐山市赵各庄煤矿陈玉成:7月24日,他家里的两只鱼缸中的金鱼争着跳离水面,跃出缸外。把跳出来的鱼又放回去,金鱼居然尖叫不止。唐山柏各庄农场四分场养鱼场霍善华:7月25日,鱼塘中一片哗哗水响,草鱼成群跳跃,有的跳离水面一尺多高。更有奇者,有的鱼尾朝上头朝下,倒立水面,竟似陀螺一般飞快地打转。唐山以南天津大沽口海面,“长湖”号油轮船员:7月27日那天,不少船员挤在舷边垂钓。油轮周围的海蜇突然增多,成群的小鱼急促地游来游去。放下钓钩,片刻就能钓上一百多条。有一位船员用一根钓丝,拴上四只鱼钩,竟可以同时钓四条鱼。鱼儿好像在争先恐后地咬鱼钩。 失去“理智”的飞虫、鸟类和蝙蝠唐山以南天津大沽口海面,”长湖”号油轮船员:据船员们目睹:7月25日,油轮四周海面上的空气咝咝地响,一大群深绿色翅膀的蜻蜓飞来,栖在船舱、桅杆、灯和船舷上,密匝匝一片,一动不动,任凭人去捕捉驱赶,一只也不飞起。不久,油轮上出现了更大的骚动,一大群五彩缤纷的蝴蝶、土色的蝗虫、黑色的蝉,以及许许多多蝼蛄、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也飞来了,仿佛是不期而遇的一次避难的团聚会。最后飞来的是一只色彩斑斓的虎皮鹦鹉,它傻了似的立于船尾,一动不动。河北矿冶学院教师李印溥:7月27日,他正在唐山市郊郑庄子公社参加夏收,看见小戴庄大队的民兵营长手拿一串蝙蝠,约有十几只,用绳子拴着。他说:“这是益鸟,放了吧。”民兵营长说:怪了!大白天,蝙蝠满院子飞。”(无独有偶,就在那几天,天津市郊木厂公社和西营门公社都可以看见成百上千只蝙蝠,大白天在天空中乱飞。)唐山地区迁安县平村镇张友:7月27日,家中屋檐下的老燕衔着小燕飞走了。 (同时,唐山以南宁海县潘庄公社西塘坨大队一户社员家,屋檐下的老燕也带着两只剩余的小燕飞走了;据说,自7月25日起,这只老燕就像发了疯,每天要将一只小燕从巢里抛出,主人将小燕捡起送回,随即又被老燕扔出来。)宁河县板桥王石庄社员:7月27日,在棉花地里干活的社员反映,大群密集的蜻蜓组成了一个约30平方米的方阵,自南向北飞行。(同日,迁安县商庄子公社有人看见,蜻蜓如蝗虫般飞来,飞行队伍宽100多米、自东向西飞,持续约15分钟之久。蜻蜓飞过时,一片嗡嗡的声响,气势之大,足以使在场的人目瞪口呆。)动物界的逃亡大迁徙唐山地区滦南县城公社王东庄王盖山:7月27日,他亲眼看见棉花地里成群的老鼠在仓皇奔窜,大老鼠带着小老鼠跑,小老鼠则互相咬着尾巴,连成一串。有人感到好奇,追打着,好心人劝阻说:别打啦,怕要发水,耗子怕灌了洞。”(同时,距唐山不远的蓟县桑梓公社河海工地库房院子里,那几天有三百多只老鼠钻出洞子,聚集在一起发愣。)抚宁县坟坨公社徐庄徐春祥等人:7月25日上午,他们看见一百多只黄鼠狼,大的背着小的或是叼着小的,挤挤挨挨地钻出一个古墙洞,向村内大转移。天黑时分,有十多只在一棵核桃树下乱转,当场被打死五只,其余的则不停地哀嚎,有面临死期时的恐慌感。26、27两日,这群黄鼠狼继续向村外转移,一片惊惧气氛。敏感的飞虫、鸟类及大大小小的动物,比人类早早地迈开了逃难的第一步。然而人类却没有意识到这就是来自大自然的警告。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场毁灭生灵的巨大灾难已经迫近了。 大毁灭前的“七?二七”深夜唐山市郊栗园公社茅草营大队王财:深夜12点钟看完电影回家,看见出门前总赶不进院子的四只鸭子,依然站在门外,一见主人,它们齐声叫起来,伸长脖子,张开翅膀,撒着羽毛,摇摇晃晃地扑上前。王财走到哪儿,它们追到哪儿,拼命用嘴拧着他的裤腿。 滦南县东八户大队张保贵:7月27日深夜,久久睡不着,老听见猫叫。他以为猫饿了,起来给它喂食,猫不吃,依然叫声不绝,并乱窜乱跑。(同时,唐山市栗园公社的王春衡亲眼看见,他二大爷家里养的一只一年多的母猫,隔着蚊帐挠人,非要把人挠醒不可。)那一夜,唐山周围方圆几百公里的地方,人们都听见了长时间的尖利的犬吠。 唐山市殷各庄公社大安各庄李孝生:他养的那条狼狗,那一夜死活不让人睡觉。李孝生睡觉时敞着门,狗叫不起他,便在他腿上猛咬了一口,疼得他跳起来,追打这条忠实的狼狗。丰南县毕武庄公社李极庄大队刘文亮:7月27日夜里,他是被狗叫吵醒的。当时,他家的狗在院内使劲挠着他的房门。他打开门放狗进来,狗却要把他拖出屋去。 唐山市遵化县刘备寨公社安各寨大队张洪祥:他家的狗也不停地狂叫起来,一直叫到张家的人下了床,狗在张洪祥的兄弟的腿上咬了一口,像要引路似的,奔向屋子外。 丰南县兰高庄公社于北大队王友才妻:那天晚上由公社回家,刚走到门口,家里的公狗突然从门口向她扑来,阻挠她进院。大厂回族自治县陈福公社东柏辛大队李番:他亲眼看见他家的母狗把7月15日生的四只小狗,一只一只从一个棚子里叼了出来。 香河县周元大队苏玉敏:苏家的母狗,把7月21日生的三只小狗从窝里一个个地叼到空场地上,它甚至还刨了一个坑,把它们安放其中。 第3节:目击者言为了给后人留下一份逼真的史料,我一次又一次寻找他们。是的,灾难突发于万籁俱寂的夜间,亲眼看见地震发生全过程的人十分罕见。笔者仅将九位被采访者的录音整理成文,录以备考。 李洪义(二五五医院原传染科护士):那天晚上,我值后半夜班。上半夜又闷又热,人根本就没睡着。12点接班后,困得不行,在病房里守到3点半光景,我就跑到屋外乘凉。我记得我是坐在一棵大树下,一个平常下棋用的小石桌旁边。 四周围特别安静。我好奇怪,平时这会儿,到处都有小虫子叫,青蛙叫,闹嚷嚷的;可眼下是怎么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静得反常,静得叫人发票。突然间,我听见一个古怪的声音,“吱--”从头顶飞过去。像风?不。也不像什么动物的叫声。说不清像什么,没法打比喻,平时就没听见过这种怪声音。那声音尖细尖细,像一把刀子从天上划过去。我打了个哆嗦,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抬头看天,阴沉沉的,有一片奇形怪状的云彩,说红不红,说紫不紫,天幕特别的昏。我心想:是不是要下雨啊?”起身就往屋里走。可是人莫名其妙地直发慌。我从来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像有人随时会从身后追过来,要抓我。我平时胆子挺大,太平间里也敢一个人站,可那时却害怕得要命,心怦怦乱跳,走着走着就跑起来,可穿双拖鞋又跑不快。我回了一下头,见西方的天特别亮,好像失火了,又听不见人喊。到处像死了一样。我越发紧张,赶快逃进屋子,一把拧亮电灯,又把门插上。这时我就听见了“呜--呜”的巨响,像百八十台汽车在同时发动。“糟了!”邢台地震时我在沧州听见过这种声音的。我立刻想到:是地震!说话间房子猛烈摇晃起来。桌上的暖瓶栽下地,炸了个粉碎。我用力打开门,只开了一小半,就冲出房子,冲向那棵大树。我紧紧抱住大树。黑暗中,只觉得大地晃晃悠悠,我和大树都在往一个万丈深渊里落、落、落。周围还是没声音,房子倒塌的声音我根本没听见,只看见宿舍楼的影子刚才还在,一会儿就没了。我伸出手在眼前晃,可什么也看不清。我吓傻了,拼尽全身力气吼了一声:地震造成的地裂缝“噢……” 田玉安(唐山丰南县稻地大队农民):嗨,那一宿,真吓人。地震时我还在外边打场。怎么干得这么晚?都因为我们的那个队干部,他升队长不几天,新官上任,三把火刚烧起来,非要我们连夜赶活,说是怕误农时。这话也是,那些天连着下雨,麦子都快捂坏了。没法子,只得加班加点。打到12点,停了电,脱粒机没法转了。我们就嚷嚷:“回家睡觉吧!”队长却正在兴头上:不行!都等着!啥时来电啥时打!”没想到他这话还救了好几条命。大伙儿骂骂叽叽坐着等,骂到2点钟光景,真又来电了。一阵猛干,3点多就完了事。别人拾掇工具回村去,我和两个人留下扫场子。猛然间,像当头挨了个炸雷,“轰隆隆--”地动山摇!我像让一个扫堂腿扫倒在地,往左掫了个个儿,又往右打了个滚,怎么也撑不起身子。场上的电灯一下子灭了。一扭头,妈呀,吓死人!一个大火球从地底下钻出来,通红刺眼,噼啪乱响,飞到半空才灭。天亮以后,我看见火球窜出的地方有一道裂缝,两边的土都烧焦了。 姜殿威(开滦印刷厂老工人):地震时,我正在凤凰山公园门口打太极拳。我血压高,休病假,跟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儿学了一套“二十四式”,那人天天3点钟起早,我这当徒弟的也得一样。7月2号早上,我们3点半来钟就在公园门口碰头了,一块儿去的还有一个姓唐的。我们闲聊了几句,刚刚摆开架势想打拳,就听见“呜--呜--”的声响,像刮大风,又像昔日矿上的“响汽”。那时我面冲西南,老头儿脸朝东北,就听他大喝一声“不好!失火了!”我一扭头,见东北边火红一片!人还没反应过来,地就颠上了。起先是没命地颠,跟着是狠狠地晃。那姓唐的紧紧扒住公园的铁栏杆,我和老头儿就叉开双腿,死死抱在一块儿。一开始我们俩还说话,我说:“地动山摇,花子撂瓢,明年准是好收成!”老头说:不,是失火!”我说:不,是地震!”没争两句,就觉一阵子“橹松”--人像搁在一个大筛子上一样,被没完没了地筛着!“哗啦啦--”公园的墙倒了。紧接着,对面一个大楼也倒了,眨眼的工夫!只听砖头瓦块哗哗地响,漫天尘土,乌烟瘴气。“可坏了!”我说,快回去抠人要紧!”我家离得不远,就在铁路边上。可我跑到了铁路就傻眼了,怎么也找不着家--我们家周围那整个一片房子都平了! 第4节:濒死的拂晓唐山第一次失去了它的黎明。它被漫天迷雾笼罩。石灰、黄土、煤屑、烟尘以及一座城市毁灭时所产生的死亡物质,混合成了灰色的雾。浓极了的雾气弥漫着,漂浮着,一片片、一缕缕、一絮絮地升起,像缓缓地悬浮于空中的帷幔,无声地笼罩着这片废墟,笼罩着这座空寂无声的末日之城。已经听不见大震时核爆炸似的巨响,以及大地颤动时发出的深沉的喘息。仅仅数小时前,唐山还像一片完整的树叶,在狂风中簌簌抖动;现在,它已肢残体碎,奄奄一息。灰白色的雾霭中,仅仅留下了一片神秘的、恐怖的战场,一个巨人--一个20世纪的赫拉克力士奋力搏斗后留下的战场。所有的声息都消失了。偶尔地,有几声孩子细弱的哭声,也像是从遥远的地心深处传来,那般深幽,那般细长,像幻觉中一根飘飘欲断的白色的线。 空空凝视着的不再合拢的眼睛;冰冷了的已不会再发出音响的张着的嘴;唐山,耷拉着它流血的头颅,昏迷不醒。淡淡的晨光中,细微的尘末,一粒粒、一粒粒缓慢地飘移,使人想起濒死者唇边那一丝悠悠的活气。 一切音响都被窒息了,一切生命都被这死一般的雾裹藏了。蒙蒙大雾中,已不见昔日的唐山。笔者仅据当年目睹及查阅数据在此录下几个角落的情景:三层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唐山矿冶学院图书馆藏书楼,第一层楼面整个儿向西剪切滑动,原三层楼的建筑像被地壳吞没了一层,凭空矮了一截;被扭曲的铁轨唐山火车站,东部铁轨呈蛇行弯曲,俯瞰,其轮廓像一只扁平的铁葫芦;开滦医院七层大楼成了一座坟丘似的三角形斜塔,顶部仅剩两间病房大小的建筑,颤巍巍地斜搭在一堵随时可能塌落的残壁上。 阳台全部震塌,三层楼的阳台,垂直地砸在二层楼的阳台上,欲落未落;唐山市委宿舍楼的一扇墙面整个儿被推倒,三层楼的侧面,暴露出六块黑色的开放着的小空间,一切家庭所用的设备都还在,完整的桌子、床铺,甚至一盏小小的台灯;凤凰山脚下的外宾招待所,两层楼的餐厅仅剩下一个空空的框架,在没有塌尽的墙壁上,华丽的壁灯还依稀可见;唐山第十中学那条水泥马路被拦腰震断,一截向左,一截向右,地震后的唐山地区招待所开滦矿务局医院棱:音leng,方言,竖起、翘起的意思。错位达1米之多;吉祥路两侧的树木,在大地震动的那一瞬间,似乎曾想躲而避之,有的树已“逃”离树行,却又被死死地扯住,错位的树与树行,相距1.5米;迁安县野鸡坨公社卫生院,一侧门垛整个儿向南滑去,斜倚在另一个门垛上;而开平化工厂厂门的高大门垛,在地震的那一刻,也仿佛被一双巨手扭断,成左旋而倾斜;……更为惊心的是,在“七?二八”地震地裂缝穿过的地方,唐山地委党校、东新街小学、地区农研所以及整个路南居民区,都像被一双巨手抹去了似的不见了。 仿佛有一个黑色的妖魔在这里肆虐,是它踏平了街巷,折断了桥梁,掐灭了烟囱,将列车横推出轨。一场大自然的恶作剧使得唐山面目全非,七零八落的混凝土梁柱,冰冷的机器残骸,斜矗着的电线杆,半截的水塔,东倒西歪,横躺竖倚,像万人坑里根根支棱的白骨。欲落而未落的楼板,悬挂在空中的一两根弯曲的钢筋,白色其外而被震裂的公路内里泛黄色的土墙断壁,仿佛是在把一具具皮开肉绽的形容可怖的死亡的躯体推出迷雾,推向清晰。20世纪70年代的死亡实况,就这样残酷地被记录在案了。浓浓的雾气中,听不见呻吟,听不见呼喊,只有机械的脚步声,沉重的喘息声,来不及思索的匆匆对话,和路边越堆越高、越堆越高的尸体山!头颅被挤碎的,双脚被砸烂的,身体被压扁的……陆军二五五医院护士李洪义永远也不会忘记,一个女兵被一根水泥梁柱戳穿了胸膛,胸口血肉模糊;一个孕妇已快临产,她人已断气,下身还在流血。二五五医院外一科副主任张木杰亲眼看见一位遇难者,眼球外突,舌头外伸,整个头颅被挤压成了一块平板;另一位遇难者,上半身完好,下半身和腿脚却已模糊难辨。开滦医院医生谢美荣讲述她心爱的孩子时说,儿子死去时,头上还压着一本掀开的小说《剑》,可是他永远也不可能翻完这本书了,就像他短暂的生命,也不可能继续到它最后的一页。这无疑是人类历史上最悲惨的一页。无辜的死难者,几乎都是在毫无准备的状况下,被突如其来地推向死亡的。 太匆忙、太急促,死亡就发生在一剎那间。惨淡的灰雾中,最令人心颤的,是那一具具挂在危楼上的尸体。有被震断的桥梁的仅有一双手被楼板压住,砸裂的头耷拉着;有的跳楼时被砸住脚,整个人倒悬在半空。他们是遇难者中反应最敏捷的一群:已经在酣梦中惊醒,已经跳下床,已经奔到阳台或窗口,可是他们的逃路却被死神截断了。有一位年轻的母亲,在三层楼的窗口已探出半个身子,沉重的楼板便落下来把她压在窗台上。她死在半空,怀里抱着孩子,在死去的一瞬间,还本能地保护着小生命。 随着危楼在余震中摇颤,母亲垂落的头发在雾气中拂动。一座城市毁于一旦,在中国历史上有过这样的惨烈么?1556年陕西大地震,1920年甘肃大地震,都未曾发生在人口稠密的城市,尽管如此,惨重的伤亡已令世代后人震惊。而今天,被7.8级地震所击中的唐山,却是一座有100万人口的城市。一片废墟。 第二章 唐山──广岛 第5节:红色救护车古今中外,许多军事家在描述战争的巨大场面时,常常把它比作一次毁灭性的地震。然而,这一次,那些乘坐直升机俯瞰过唐山废墟、并亲临救灾第一线担任指挥员的身经百战的将军们,却对我说,这次地震,就像一次空前残酷的战争。“我从没见过这样巨大的伤亡,这样惨的场面……”一等残废军人、北京军区后勤部副部长杨立夫说,“到唐山最初的几天,我天天夜里做噩梦,每次都会梦到广岛。我在军教片里见过广岛的浩劫--一颗原子弹毁了一座城市,瓦砾遍地,人烧得不像样子……可我们的唐山比广岛厉害得多,一个早晨几十万人丧命啊!” 第6节:红色救护车唐山--广岛,两座蒙难的城市,一次可以迁怒于法西斯发动的战争,迁怒于制造人间惨案的人自己;而这一次呢?地震科学家说,仅唐山7.8级地震释放的地震波能量,约等于400个广岛原子弹的总和(而地震波的能量仅为地震的全部能量的百分之几!)。7月28日凌晨4点10分左右,地震发生后不到30分钟,一辆红色救护车吼叫着从开滦唐山矿开出。它碾过瓦片砖块,驶入起伏不平的新华路,在茫茫灰雾中颠簸、摇摆,拼尽全力奔驰向西。这是自地震之后,唐山市第一辆苏醒的车。车上有四个人。这四个人当时根本没有想到,仅仅3个多小时之后,红色救护车会出现在北京中南海的门前。他们中的三个,跨进了国务院副总理们的会议室。历史应当记下车上那四个人的姓名:唐山矿前工会副主任李玉林;唐山矿武装部干事曹国成;唐山矿矿山救护队司机崔志亮;唐山矿机电科绞车司机袁庆武。 李玉林:……救护车在距新华门十米的地方被一个警察拦住了。小崔刚剎住车,警卫战士就冲了出来。我光着上身,穿着裤衩跳下车去。警察问:“干什么的?”我说:唐山来的,到国务院报警……”那民警态度倒很好,他说:“你们上国务院接待站去,府右街四号,六部口向右拐!”到了国务院接待站门口,我穿上了一件修车的破衣服,正想进去,一看,两手的血,那是地震时扒一个邻居的孩子时,他母亲身上流出的。我蹲在路边,用地上的雨水洗净了血迹,又抹了抹脸,才往里走。那时是早晨8点06分。 国务院接待站有位解放军首长,一听说是唐山来报警的,立刻进去打电话。一会儿便出来,让我们登记。正在这时,唐山机场乘飞机的两位空军干部也到了。我们和两位空军干部一起被领进中南海。进去时,一辆“大红旗”正开出来,和我们擦肩而过。当时,政治局关于大地震的紧急会议刚刚结束,震中已初步确定,河北省委第一书记刘子厚和煤炭部部长萧寒奉命立即乘飞机赶赴唐山。和李玉林等人一同进入中南海的两位空军干部,是某飞行团副政委刘忽然和师机关参谋张先仁。他们乘坐兰州空军高永发机唐山地震等烈度线图广岛组赴唐山执行任务的“里-2”飞机,于6点51分起飞,7点40分在北京着陆。 曹国成:我们被领到中南海紫光阁。当时在会议室里有几位副总理:李先念、陈锡联、陈永贵、纪登奎、吴桂贤。桌上摊着一幅大地图,他们拿着红笔在那儿指指点点,气氛很紧张。不一会儿,吴德到了,好几个人一齐问:老吴!北京郊区怎么样?”吴德说:一会儿报数!一会儿就报数!通县大概是倒了400户!”李玉林:看到我们进去,他们站了起来。我说:“首长啊,唐山全平啦!”李先念、陈永贵、纪登奎过来把我抱住了。记不清是谁说:“别急,别急,坐下来,喝口水,慢慢说……”所有人都问:“怎么样?”我说着就哭了起来:“首长啊!唐山100万人,至少有80万还被压着吶!”在座的人都哭了。李先念问我:“井下有多少人?”我说:“一万!”他说:“这上万人,危险了……”他又问:“唐山楼房多还是平房多?” 我说:路北楼房多,路南平房多,一半对一半吧。”“得赶快想办法救人!”陈锡联递过一张纸,叫我画一幅唐山草图。吴德走过来问:“开滦总管理处那座英国人盖的大楼在哪个位置?”我指着图说:“在这儿。已经塌了……”吴德叹了口气。他当过唐山市委书记,知道那座英国人盖的老楼那楼十分坚固,墙有一米厚。吴德说:“……唐山不存在了,唐山不存在了……”曹国成:我们提了三条要求:派军队;派矿山救护队;派医疗队。当时真是十万火急,我们说一条,会议上议一条。几个副总理站起又坐下,坐下又站起。马上有人问陈锡联:“老陈!哪个部队近?”陈锡联报了一连串野战军的番号和驻地。正在这时,有个解放军跑进来报告:沈阳军区李德生司令来电,沈阳军区的救灾部队已经待命!和我们同去的空军同志打开皮包,掏出地图,标出全国各个机场的位置,立刻帮着拟订矿山救护队的登机方案。 会议室里一片紧张的声音:“叫总参来人!”“叫空军来人!”“通知卫生部、商业部、国家物资总局的领导,立刻到这里开会!”“煤炭部,还有煤炭部!萧寒呢?”“跟子厚上机场了……”“噢,对,叫他留在唐山,别回来了!通知煤炭部副部长”“他立刻就到,已经在半道上!”当时主持会议的像是纪登奎。李先念低头坐在一边,纪登奎有时回过头去,问他:“先念,你看这样好不好?”先念就说自己的意见。他显得心情十分沉重,人比照片上看到的老。进去半小时之后,有解放军给我们几个送来了军装,有军医来给我们看病。 当时我们都快垮了,玉林直感到恶心。国务院各部的领导都到了。他们开紧急会议,我们被领到隔壁吃饭,酱牛肉,咸鸭蛋,一人两三个的小花卷。我们饿极了,可都吃不下。陈永贵进来说:“你们完成任务了!”我们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直喊“毛主席万岁!”曹国成、李玉林、崔志亮的出现,使国务院副总理们深切意识到了灾难的惨重程度。中南海被搅动了。整个中国被搅动了。7月28日上午10时整,北京军区副参谋长李民率领指挥机关先头人员,乘飞机在唐山机场紧急着陆。 少顷,空军机关人员到达。11时,河北省委、省军区先头人员到达。12时许,北京军区副司令员萧选进、副政委万海峰、政治部副主任郑希文和河北省委书记刘子厚、马力,省军区司令员马辉、煤炭部部长萧寒乘坐的飞机降落。下午2时,三架飞机载来沈阳军区指挥机关人员和辽宁省医疗队。下午4时起,五架飞机分别运载大同、阳泉、峰峰、抚顺、淄博、淮南矿山救护队赶到唐山。此时,救灾部队正由西南和东北两路向唐山开进。 此时,全国各地的医疗队正迅速组成……1976年8月1日上午。上海虹桥机场。有关部门没有允许我登上飞往唐山的飞机。这是一架满载着塑料尸体袋的“三叉戟”。“不行!现在跟唐山联络不上,你一个人下去找不到上海医疗大队的……”“不怕,我自己闯!”“那太危险!没吃没喝,到处有传染病……”“我得赶去采访!”“跟防疫队坐火车走!”……我跟着防疫大队来到了唐山。我开始了对唐山的采访……第7节:陡河!陡河! 陡河水库告急!这是一个人们意想不到的险情:大震后,位于唐山东北15公里的陡河水库,大坝下陷1米,主坝纵向断裂1700米,横向断裂每隔50米就有一处,约有50多道裂纹。裂纹有的宽达1米,长达11米。时逢天降暴雨,水位猛涨,大坝岌岌可危。该水库库底高出唐山市10米,有3600万立方米的储水量,一旦决堤,架在唐山人头上的一湖水将咆哮而下,把已经震碎了的唐山完全置于没顶的洪水之中,那将是难以想象的惨况。可怕的次生灾害!1923年东京毁于地震之后的大火,不就是震撼人心的史例么?“快逃啊--”“陡河要决堤啦--”“水要下来啦--” 暴雨中,住在水库周围的地震幸存者们乱作一团,他们喊着、叫着,顾不上掩埋亲人的尸体,顾不上扒出值钱的财物,只是挟着包裹、抱着孩子,没命地往高坡上跑。恐怖的情绪迅速蔓延,一时之下,造成了一种强大的危险的态势,直接危及人心。事态确实很紧张,已经听得见沉沉的雷声挟裹着水库中的波涛的喧响。一队军人正跑步奔向水库大坝。这是驻在陡河水库附近的北京军区炮兵某团的指战员,刚刚从废墟中脱身,他们就接到了保护水库大坝的命令。团部先是派兵上坝警卫,“以防阶级敌人破坏”。 可是他们很快意识到了情况的危急:大雨中,急涨着的陡河水像沸腾般地咆哮着,黑汽蒙蒙,浊浪汹涌,拍打着有裂纹的坝堤,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当时,陡河上游的洪水,也像野马奔腾而来,水库水位在令人发怵地上涨,杀机四伏的漩涡,疯狂的浊浪,千疮百孔的大坝……人们似乎能听见大坝在巨大的洪水压力下,发出支撑不住的痛苦的呻吟。水库已经饱和了,入库的水仍在无限制地膨胀,宽厚的堤坝此时竟薄得像一张透明的纸页。溃堤之险,危在旦夕!必须立即溢洪减压,这是一切一切的关键。炮兵团副参谋长董俊生率领八连战士上堤抢救,他高声喊着:“打开溢洪闸!”然而早已停电,闸门启闭机无法启动。他又带领士兵们冲进绞车房,要靠这架手摇绞车,去启动那两扇40吨重的闸门。这是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士兵们每四人一组,用手臂的力量去摇动绞车,去开启那十几万斤重的闸门。 风雨飘摇,大地仍在余震中战栗,恶浪仍在闪电中发光,涛声如雷,泡沫飞溅。从中午到夜晚,小屋内一阵又一阵地传出“嘎吱嘎吱”的手摇绞车响和战士们于紧张、疲惫中喊出的号子。困难啊!四个壮小伙子拼命地摇动一百圈,闸门提高还不到一厘米!整整七八个小时过去,战士们轮班操作,就像用生命与洪水抢时间。钢铁大闸一毫米一毫米地上升了。我站在陡河水库大坝,极目远眺白茫茫的水面。正是冬日,枯水季节,可是眼前仍水天一色,波涌浪叠,气势很大。我不禁想到,当山洪暴发之时,这里该是一番什么样的情景啊?驱车来炮兵团采访的路上,我一直感觉到在上坡、上坡。无疑,在“七?二八”当日,如果陡河水库决堤,我途经的所有地方都将是一片汪洋。 三营副营长魏世德当时是参加大坝抢险的一名班长。他指给我看那座不寻常的绞车房。这座小屋是架空在溢洪水道上方的,下面便是巨大的闸门。很难想像,这座“空中楼阁”在那天为什么竟没有倒塌。倘若倒塌,屋内的人不仅会被砸死,而且会栽入数十米的“深渊”。对那种巨大的危险性,魏世德和他的战友们并不是木然无知的。魏世德:那天的情景,想起来就有点害怕。我们开始还当提闸很容易,几声号子一喊就起来了,谁想到要连续摇七八个小时!绞车房已经震裂,站在外面,都能见到里面的人,房子随时都有可能落架。 大清早我们刚扒过死人,身上的血迹还在,人挨砸是怎么回事儿我们知道。每个进去的人,都是又焦急又紧张。摇,拼着命摇,汗珠子叭嗒叭嗒地掉,心怦怦地跳。十分钟一班,以最快的速度换班。在那十分钟内,谁都有可能送命,可是没有缩脖子的。大坝上一片哭喊声,逃难的人成群成群从那儿跑过。我们的警戒哨大声叫着,让群众躲开这座随时有可能倒塌的绞车房,快速通过震裂了的大坝。那时我们都觉得大坝随时会塌下去,十分钟换下来,我们就跑离大坝,到山坡上蹲着。可是轮班到接班,没二话,上!我当时想,水库决堤可怎么得了? 唐山要灾上加灾啊!就跟打仗一样,进也是死,退也是死,我们豁出去了!我们光着身子,穿着裤衩,发疯一样摇着绞车。手磨破了,腰快断了,开始还以十分钟为限,后来顾不上了,时间越拉越长,外边喊换班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傍晚,来了一次强余震,大坝轰隆隆响着,绞车房猛烈晃动起来,站着的人都栽倒在地。我当时在外面。我的心突然乱跳,趴在地上,心想这下完了,大坝要垮了,绞车房要塌了!可是怕人的事情没有发生。大坝在,小屋也在,小屋里还传出战友的号子……那天的情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夜里,两扇大闸门终于提了起来。黑暗中我们听见溢洪水道中哗哗的淌水声,一口气一松,顿时浑身发软,瘫倒在地……第8节:开滦!开滦! 7月28日上午,几乎没有人怀疑,在灾难中境况最惨的是开滦煤矿的万名井下工人。地震一开始,他们就被无情地留在大地深处了。已无法拉响警报。可是比以往任何警报回响的时候都更加可怕。从废墟中钻出来的女人们,顾不上擦去身上的血迹,便喊着丈夫的名字,披头散发地向矿井口奔去。哭声,喊声,纷乱的人流……就像发生了瓦斯爆炸,发生了“冒顶”,发生了“透水”。不,没有任何事故能和今天的惨况相比。煤矿的地面建筑几乎全部倒塌--那么地下呢?那些圆木支撑的窄窄的巷道,那些平时就险象环生的掌子面,那些竖井、斜井……开滦矿务局副局长郭彪深一脚浅一脚地向调度室跑去。他的房子裂而未塌,他是最早脱险的局领导干部。他不敢细看眼前发生的一切,更不敢想象井下的情景。27日晚,全开滦放高产,大多数机关干部和工人一起下了矿井。那时全国工业战线盛行的口号是:学大庆,赶开滦!上万人,足有上万人呵……调度室已变成一片废墟。各矿已断电、断风……郭彪五内俱焚,束手无策。那时他根本没有想到那个令人难以想象的事实:此时开滦各矿的井下设备基本上没有遭到毁坏。万名干部职工正在奋力自救,想方设法,通过各种途径返回地面……第9节:目标--唐山唐山!唐山! “七?二八”当日,通往唐山的一条条公路上,烟尘弥漫,马达轰鸣,中国人民解放军十万救灾部队,日夜兼程向地震灾区开进。摇晃着鞭状天线的电台车,不时向部队发出联络信号;飘飞着红十字旗的卫生车上,各医疗队正紧急部署抢救工作,无数辆满载士兵的解放牌卡车,此起彼落地鸣响急促的汽笛,在泥洼不平的公路上连成了一条条长龙。犹如“战争初期”。面临着的就是一场战争,一场山崩地裂的战争,一场尸横遍野的战争,一场自然和人的战争。任何一个当时参加过抗震救灾的军人,至今都没有忘记“七?二八”那一天的强烈感受:一支支救灾队伍仿佛是在敌方实施原子突袭后,正以最快的速度向被摧毁的城市开进。仓促,混乱,火急火燎……西南线:高碑店→唐山某摩托化军在火速前进。当时担任师副政委的高天正,多少年之后依然清晰地记着那天从凌晨到深夜的一个个扣人心弦的时刻。3点42分。一座座营房在大地的颤动中发生骇人的摇晃。士兵们奔出宿舍,师领导立刻进入指挥位置,他们一面和上级联系,了解所发生的情况,一面命令部队处于待命状态。9点整。在唐山地震发生5个多小时之后,该师接到作为先头部队赴唐山救灾的命令。当时全师部队正分散在方圆100多公里的7个县、23个点上,执行训练、营建、生产等任务。刚刚成立的军“前指”立即决定:边收拢边出发,边编队边开进。作训处以向京、津、唐地区机动的战备方案为基础,迅速制定了行军方案,给每台车下发了路线图。9点30分。担任尖刀连的某团“红二连”离开营房。10点20分。高天正和一位副师长率先头团出发。 剧痛中的城当十万大军还在公路上奔行的时候,唐山在痉挛,在疼痛,在苏醒。震后的黑色的雨,瓢泼般地倾向废墟;和历史上许多大震之后的情形一样,无休无止的暴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唐山的废墟中开始一片一片地渗出殷红色的液体。它越渗越多、越积越浓,像一道道细细的殷红色的泉水,从预制板的裂缝中淌出来,沿着扭曲的钢筋滴下来,绕过毁断的窗棂门框,又从灰白的墙壁碎土中渗出来。人们终于看清,这是从蒙难者尚未清理的尸体中流出的血水。淡红色的血水缓缓地流着,聚合成一条条红色的小河,在黑色的废墟上留下了一道道离逝了的生命的轨迹。所有经历过“七?二八”震灾的唐山人,都很难忘记暴雨中这一惊心动魄的惨景。尤其是那些沿着这一道道红色的轨迹爬出生还的人,他们更难忘却。 采访笔记唐山市建设银行女职员姚翠芹,一个23岁的姑娘。半年以前,她还是一名漂亮的女兵,一名部队宣传队的女演员。她脱下军装才几个月,刚刚有了一个安定的工作,刚刚开始恋爱,她的生活似乎注定是要和歌声、掌声、微笑与甜蜜联系在一起的,可是……我醒来时正躺在瓦砾堆上哼哼。我记不得我们住的宿舍楼是怎样摇晃着倒塌的,只记得周围的同伴在喊叫。我以为是梦,拼命想从梦中醒来,却怎么也醒不了,直到嘴和鼻子都被灰土塞住,身子像被刀刃卡住,脑袋疼得像要崩裂一样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在噩梦中。有一串重重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在模模糊糊中被一位看大门的师傅救出来……一阵剧痛,我又昏迷过去。那会儿,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剧痛是从脊椎发出的,脊椎折断了,我已经永远站不起来了。我躺在那儿,一会儿昏睡,一会儿又疼醒。当我清醒时,天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只觉得灰蒙蒙的天很低,在哭,在叹气。我感到口渴难忍。“衣服……衣服!”我还衣不遮体地躺着。有人扔给我一条裤子,不知因为那是一条孩子裤子,还是因为我的大腿已经肿胀,我只能拉上去一半。我的腿已毫无知觉,像不属于我了。当时的情景非常恐怖。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看见有个女人正在一口接一口地吐血,一个男孩伏在一具尸体上抽泣,还有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女正捧着一只肮脏的茄子大口大口地吞食。我渴极了,我伸出手去,想要点什么。可是我什么也喊不出,只是朝那少女望着。突然,我发现那坐着的少女的身下,有一摊越来越大的血迹。周围残存的房屋还在倒塌,身边是纷乱的脚步声。有人在喊着:“受伤的,快上机场呀!”又过了一会儿,我的哥哥赶来了,他把我抱到一块破纱门上,又请人帮着抬上了一辆架子车。我问“去哪儿?”哥哥说“上机场!”(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那一天,那一时刻,几乎所有的唐山人都把希望寄托在了机场。于是,从唐山市区通往飞机场的九公里的公路上,人流如潮水般地涌去,嘈杂,混乱,恐慌……规模空前的大逃亡。人们毫不怀疑机场会是个救死扶伤的所在地,是由死转生的希望所在,所有能动的人都不顾一切地向那里溃散,拄着树棍的,互相搀扶的,赤裸身体的,光着脚的。据说,一位中年妇女怀抱着一个已经咽气的孩子,死不放手,踉踉跄跄地走着;一位中年男子,顽强地在路边爬着,用手抓着地上的石头,一寸一寸挪向机场……有些人仅仅是头上身上擦破了皮,却也被惊惶失措的情绪挟裹进了逃亡的人群。那是一条混乱的血迹斑斑的求生之路。)上午10点,又下起了雨。整个机场塞满了伤员和逃难的人群,显得越发凄惨。到处是湿漉漉的瑟瑟发抖的人。还能走动的人,四下寻找食物和衣裳。我仍然躺在那块破纱门上,浑身已被雨水浇透了,身上冰凉。我的伤太重了,机场卫生队根本无法处理。我觉得自己就要死了。我已经从哥哥那里得知父亲被砸死的消息,我觉得自己也要到父亲那儿去了。我能听见周围的人在一个一个死去:先是呻吟,再是喘息,而后声音突然停止,便有人呜呜地哭……哥哥又把我抬上了车子……第10节:天上地下来自全国各地的二百多个医疗队,一万多名医护人员,在唐山的废墟上迅速撒开。瓦砾上立即插上了一面面红十字旗和一块块木牌。空军总院在此;海军总院在此;上海六院在此;……28日下午,在天津汉沽已出现收容唐山伤员的手术帐篷。当晚,解放军总医院的外科医生也已在唐山机场搭起了三个手术台。这是唐山震后最早的手术,也是最艰难的手术。大量的清创缝合,大量的截肢,甚至还有开颅……一切都在极其简陋的条件下进行。二五五医院医生王致苍护送伤员到汉沽时,参加了天津医疗队的手术。他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个搭在泥土地上的芦席棚,几乎是踩在血泊中抢救伤员,他的解放鞋被鲜血染红浸透。仅有一双手术手套,做完一个病人,用自来水冲一冲,接着再做。而唐山机场连自来水都没有,解放军总医院的护士们,用煮沸了的游泳池水消毒器械。医生们在汽灯下开颅剖腹,没有血浆,一个个伤员就在手术台上死去……外科医生孙玉鹗想起当时站在手术台边几十小时的情景:“那么多生命垂危的伤员,明知抢救无望,也往手术台上抬,有时做两个小时的手术,仅仅就是为了延长伤员一个小时的生命。”骨科医生朱盛修一提到唐山,首先想到的是手术帐篷外的那个土坑,土坑里堆满了截肢截下的胳膊、大腿……北京军区后勤部原卫生部长杨立夫、副部长刘贞,整日在唐山驱车奔走。他们很难把成千上万分散在废墟上的医务人员组织起来,常常需要事毕恭亲。当丰南县沿海村庄有几十名重伤员无法运出时,刘贞竟亲自跳上一架“云雀”直升机,飞抵海边抢救。完全不亚于一场严酷的战争所造成的损害。在运往辽宁的18591名伤员中,各类骨折伤占58%,截瘫占9.1%,软组织损伤占12.9%,挤压综合症占2.1%,其他伤情占17.9%。几乎每五个幸存的唐山人中就有一个重伤员。 这是一个十多万人的巨大数字。“伤员得向外转送!”刘贞找到河北省委书记刘子厚,“这样做手术,几个月也做不完!”刘子厚问:“一个公社能收多少人?”刘贞说:“大约200。”刘子厚说:“把伤员向省内各县转移。”7月30日,国务院决定把唐山伤员向全国11个省(市)转运。在此前,仅有50多名腰椎折断、大腿骨折、严重挤压伤的伤员搭回程空飞机转向北京。远距离转运的决定下达后,大批飞机和列车被紧急调往灾区,开始了历史上罕见的全国范围内的伤员大转移。 抢夺生命解放军报《简报》摘录(1976.8.13记者邢石操):……北京军区唐山抗震救灾前指召开会议,总结半月来工作。万海峰副政委小结摘要如下:参加救灾部队共计10万人,包括北京军区、沈阳军区、空军、海军、铁道兵、工程兵等部队。截至8月10日,共救出群众12245人……在那些紧张的日子里,缠绕着党政领导和救灾部队指战员们的最严重的问题,还是那些被压在废墟中的幸存者的生命。抢夺生命这压倒一切的任务,落到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数万名年轻士兵的肩头。准确地说,除震区内的约两万军人以外,最早进入唐山的部队,是河北省军区驻滦县某团和驻玉田县的北京军区坦克某师步兵团一营。7月28日中午12时,一营已乘车赶到唐山市新华旅馆的废墟前。“战士们都惊呆了!”当时任该营教导员的李福华回忆说,“谁见过这么惨的情景啊。满地的死尸、脑浆、血……几个小鬼呜呜地哭起来。 我急了:‘哭什么!快救活人呐!’我自己喊叫的声音都在发抖,变了调子……”“我们出发时想得太简单啦,别说大型机械,就连铁锹都没带几把。战士们就凭一双手,去扒碎石,掀楼板,拽钢筋!”李福华忘不了战士们竭尽全力而又一筹莫展的痛苦情景。到处听得见呻吟,听得见呼救,可是楼群的残骸像山一般镇压着无数一息尚存的生命。有一个小伙子,仅从楼板的裂口中伸出一个脑袋。他喊着:“救救我吧,解放军。救救我吧,解放军……”战士们却无法把那楼板抬高一寸。他们含着泪,听那小伙子一遍遍机械地喊着,喊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嘶哑,消失……旅馆一角,战士们听见一个姑娘从地下传出的声音:“同志,我们下面还有七个人,七个……”战士们拼命往下扒,已经可以听得见喘息声时,大地突然一阵摇晃,一些架空的楼板又坍落下去。 喘息声中止了。数小时后,筋疲力尽的战士们看到了七具并排躺着的女尸。28日下午,一营有2/3的战士指甲全部剥落,双手血肉模糊。这些紧抿嘴唇的无言的年轻人,奋力地,然而几乎是徒劳地用他们的血手扒开坚硬的废墟。当7.1级强余震发生的时候,我们还有六七十个战士在一座危险楼房里。一个连长喊:“有地震!快出来!”可没有一个战士往外跑,那连长喊着喊着,自己也钻了进去。得抢在房子倒塌前把人救出来啊!“我们全营在毫无工具的情况下,这一天,把原先有三层楼的新华旅馆翻了一个遍,在旅馆和周围的地方救出五十多人。第二天救了二十多人。第三天只救了四五个人……”7月29日下午,李福华奉命率全营到市委大院救人。面对一大片废墟,指战员们手足无措,几百号人,淋着雨蹲在地下。一辆吉普车飞驰而来,军区装甲兵司令员跳下车,一看眼前的情景就火了。“这底下还有80个人,你们怎么能在这儿愣着!”他命令李福华,“扒!用手扒!明天早上要是扒不出来,我撤你职!”一营战士整整扒了一夜。扒出的是76具尸体。 第三章 渴生者 第11节:3天:一对新婚夫妻和一把菜刀人类在未曾经历灭顶灾难之前,很难想到生存对于生命的涵义,也很少意识到生存本身需要怎样的坚韧与顽强。常常,生命的消失不仅仅在于外在的灾难,而更在于虚弱的人类本身。 十年前,当我凝步于唐山的街头,大量的尸体堆中,曾有一类死难者的遗体引起过我的疑虑和深思。他们显然不是死于砸伤或挤压伤。完整的尸体上,留下的只是一道道指甲抠出的暗红色的血痕,那是疯狂地抓挠之后留下的绝望的印记。这就是精神崩溃──一位亲赴唐山的老医生对我说,是他们自己在极度恐惧中“扼杀”了自己。 多少名死者就是这样死去的。可是,人类出于更顽强的渴生的本能,却仍在奇迹般地为生命而坚持着、奋斗着。奇迹,不仅仅是生命史的奇迹,而且是人类精神史的奇迹。唐山大地震,以它震惊人寰的毁灭性的考验,留下了这批渴生者的姓名。他们无疑是人类的骄傲。陈俊华,地震时24岁,二五五医院政治处干事。郝永云,地震时24岁,陈俊华的新婚妻子,廊坊县农村社员。从废墟中被救出的时间:1976年7月30日,震后第三天。3天,对于生命的时限来说,并不算长,可是对于这样一对夫妇来说,却分外地漫长而难以支持。他们的存活,对于他们自己,是奇迹。1985年1月26日和30日,我采访了陈俊华和郝永云夫妇。与郝永云交谈时,他们可爱的小女儿正在床边玩耍。她不时地扭过头来,好奇地睁着大眼瞅着我和她的妈妈。她显然是生于地震之后。将来,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姑娘会知道,这个世界上原本不会有她。因为,一场震灾险些夺去她的父母亲的生命。 那会儿,他们刚刚结婚。7月28日的强大震波,击中了所有大目标,也毫不留情地粉碎了这对夫妇的小小新房。一些幸存者就被埋在这样的建筑物中那一刻,屋子里亮极了,明晃晃的,就像开了电灯,就觉得四面墙壁像包饺子一样卷塌下来。我们的屋子在宿舍楼的底层,上面的天花板已经倾塌,离我们的头只有几寸远,侥幸得很,那块板没落下来,我们俩紧紧地抱在一起,周围只剩下了比一张单人沙发大不了多少的空间。最初被砸下去的时候,这对夫妇也曾经呼救过。竭尽全力的呼喊,对于偌大的废墟显然无济于事。为寻求生之路,他们也曾和千千万万遇难者一样,拼命地推梁木,砸钢筋,搬石头。当我采访郝永云时,她对我说:“我们俊华可是个男子汉呀,真正的男子汉。他哪来那么大的劲儿?一扇纱门压在我们身上,他硬是用手撕扯开纱窗铁丝,出来后我见他满手是血。”“真像活埋人!”郝永云说,“开始,四周很黑,谁也看不见谁,只觉得闷,呛得难受,嘴和鼻孔像被灰尘堵塞了。余震时,楼板几乎贴到了脑门。”“新婚妻子身体不好,”陈俊华告诉我,“她身体单薄,平时还有神经衰弱。 第12节:3天:一对新婚夫妻和一把菜刀那一会儿,呛得要命,我真担心她。我蹲着,她跪着,趴在我身上,一个劲儿地说:俊华,我出不来气,我渴。’”我只会发疯一样地叫渴。热极了,也渴极了。俊华叫我别喊了,说里面氧气少,一喊就喊没了。我渴得受不了,伸手胡乱地摸着。天太黑,只摸到一只瓶子。“是醋”,我高兴得没法说,抓起来就往嘴里倒,却是花生油。我喝了两口,哇地全吐了。后来我昏睡过去时,老是看见一个军用水壶,我死死抓住它,就是不放手!看着我妻子这样,我想起屋里还有西瓜、桃子和半盆凉水,水里还冰着一罐中药,是为她煎的。我四下去摸,什么也摸不着,都压碎了。失望之中,意外地摸到了一把菜刀。我对她说,这下好了,我们用菜刀砍出去。 这把菜刀给这对在“蜜月”中蒙难的夫妻带来了生还的希望。黑暗中,响起了菜刀砍击硬物的声音。陈俊华首先在一堵断壁上劈开了一个窟窿。他欣喜若狂地往外钻,谁知窟窿外正堵着一个坚硬极了的水泥露台。他用菜刀往相反的方向劈,结果也失败了。他们暂时栖身的小小空间,真像一处严严实实的坟墓。我把四周都砍遍了。石头、钢筋、水管、暖气片……菜刀卷刃了,变成了一块三角铁。我一共凿开了七个窟窿,全都是死路。我也不知道究竟过去了多少时间,总感觉外面老是盛夏大中午。太闷太热了,满额头鼓起了大肿包,我妻子只穿着一件背心和短裤,哭喊着,一步也不离开我,死死拽着我的手。我挪近她。她已经开始一阵阵地透不过气,一阵阵神志不清。我摸到一顶草帽,给她扇着风;只要她一睁开眼,她就哭,就问我,还能回家吗?会不会有人来救啊?我心里也很难受。周围一点声音也没有,头顶上偶尔传来轰隆轰隆的响声,也不见人声。我看着她昏昏沉沉地躺在我身边,心里头重得很。刚刚结婚,刚刚建立起这个家,妻子从农村到部队来度这个“蜜月”,还没有到头,就这么完了。新房碎了毕竟还是新房。不远处的那对枕头,图案是两条金鱼,就是我妻子一针一针绣的。那会儿,我也开始绝望。我觉得我们被埋得那么深,那么深,没有希望了。我妻子仍旧在身旁低声地哭,我心里那个苦啊!我寻思这会儿大概是第二天了,过了好长好长的时间了。 地震刚震那会儿,我怕头顶上那块天花板再落下来,用很多砖块垫住了它,这会儿,我却想把砖块抽去,任楼板压下来,两人一块儿死算了。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一个婴儿渐渐弱下去的哭泣声,还有一个孩子喊着“渴”的打滚声。这是邻居王庆海一家。陈俊华只要稍一动弹,妻子于昏迷中就紧张得一抽搐。她的手使劲地抓住丈夫的手,紧极了。“见天了吗?”她问。她仍在幻觉中,听着那一声声菜刀砍击硬物的“当当”声。尽管那每一声“当当”都显得那么勉强、机械、单调、无力,可是她却实实在在地在倾听生的希望。“见天了吗?有希望吗?”陈俊华看着自己虚弱的妻子,强忍着自己绝望的心情。他知道,失去希望,对于她,就是死。于是,他对她说:“快了,快了,快掏空了,快掏空了。”“能出去吗?能出去吗?”能,一定能,我向你保证。”郝永云安静了。她想活,她想活着和丈夫一起出去。“蜜月”还没有度完,好日子还在后头,她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她是一个善良的农村女子,没有多少文化,只有一颗热爱丈夫的痴心和孝敬老人的善心。陈俊华的菜刀又当当地响了,那是敲在一处暖气片上的。不再为寻找无望的生路,仅仅为了妻子,为了那一点点正在微弱下去的生的信念。她不应该这么死去。 陈俊华1970年入伍,1972年曾给一位首长当警卫员。这门婚事是一位远房亲戚介绍的。这段恋爱史的开始并不甜蜜,一提起来,陈俊华的心中还有那么一点内疚和苦涩。他说过,他曾为一件事和永云闹过不愉快,当初,文化不高的姑娘给他写的第一封情书,是请人代笔的。后来他知道了,十分生气,质问她“为什么要骗我”,永云委屈地哭了一天多,都因为没有文化,也太痴心了。陈俊华不停地敲击着手中的菜刀。后来,再没有过“吹”的意思,永云的家,离陈俊华的家只有三里地,同是廊坊人。 陈俊华在外当兵,她常去他家干活,尤其是照顾三位老人。其中陈俊华的奶奶和父亲都是半身不遂。真是一位善良的姑娘。爷爷做寿也是她一手操持。“当当”的敲击声就这样响着。婚礼在农村举行。不土不洋。家里给做的柜橱。她家带来一对木头箱子。把亲戚请来吃了一顿。简单已极的婚礼。甚至连拉新娘的马车上也忘了挂花,她家不满意:“就是娶个寡妇也要挂花。”可是一心爱着俊华的永云却没有在意。黑暗中,妻子仍不时地说着呓语。她的呼吸在“当当”的敲击声中变得均匀。后来她常说:“没有俊华,我早死了,是他顶住了我。”整整两夜三天呵。那会儿要死也真死了。第二天我就觉着不行了,我想,刚结婚就砸死了,爹妈该咋想?两口子就死一堆吧,只是苦了爹幸存者获救妈。 真舍不得死啊!陈俊华也想落泪。他的心里还有一件小小的憾事,结婚前,永云就盼着要一辆自行车,像城里人一样。无奈生活贫困,好容易积了些钱,因为不够数,只能和弟弟合买一辆车,轮流骑。陈俊华曾暗下决心,结婚后省吃俭用,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妻子买一辆完全属于她自己的“飞鸽”自行车。菜刀的敲击声响越来越弱。陈俊华也不行了。他只感到浑身发烫,手脚绵软。大概因为瞳孔放大,四周围到处是一片白色的雾。最后,他也躺倒了。但是,他躺着还拼尽全力地敲。手举着小小的卷刃的三角铁,竟像举着千斤大鼎那样的吃力。“当,当,当……”两夜三天。30日下午6点多钟,微弱而顽强的敲击声响终于传出了废墟。他们获救了。 第13节:15天:最后的五个男子汉陈树海,地震时55岁,赵各庄矿场班长。 毛东俭,地震时44岁,采掘组副组长。 王树礼,地震时27岁,采掘组组长。 王文友,地震时20岁,新工人。 李宝兴,地震时17岁,新工人。 被救出矿井的时间:1976年8月11日,地震后第15天。 1985年2月5日,我赴开滦赵各庄矿寻访地震时被救出来的最后的五位男子汉。赵各庄煤矿曾经爆发过有名的节振国抗日大暴动,最后的五个男子汉,前排左起:李宝兴,王树礼,陈树海,毛东俭,王文友这里似乎是出硬汉子的地方。那一天,我只见到了三位。王文友已调动工作,而最为人敬重的长者、老矿工陈树海刚刚病逝。在毛东俭家,我见到了当年的一张五人的合影照片,是他们由医疗队返回矿山时由新华社记者拍摄的。背景是井架,五人精神整齐地穿着全套矿工制服,矿帽、矿灯、宽宽的矿工腰带、齐膝的大胶靴,脖子上扎着雪白的毛巾。尽管获救不久,却不见有历经大难的模样。除了照片的收藏者毛东俭在摄像机前略显拘谨、紧张外,那四人竟个个显出英雄之气。陈树海,宽宽的脸,胡子拉碴,有一双令人信赖的热情的眼睛,笑意中透出深邃、凝重和几分严厉。正当年的壮汉子王树礼,叉着腿,标准的矿工形象,强悍而有力度。那两个当年的小家伙似乎都已忘了在井下软弱得哭鼻子的时候。尤其是小不点儿李宝兴,矿工服长及膝盖,竟也高高地昂起那颗硕大的脑袋,撑起一副瘦肩膀,挓挲开两只细胳膊,俨然一派壮士态。他太瘦太小,那全套的工作“行头”似乎都能把他压倒。他对我说:“我是顶父亲的职进矿山的。我喜爱矿山。”就是这样的五个人,在我的采访本中留下了风格独特的一页。 稍经整理的采访笔录:7月28日3∶42~18∶45地震那会儿,我们爷儿五个正在靠近十道巷的零五九七掌掘进。问十道巷有多深?上千米吧。那天,陈树海是当班班长,他刚检查完我们班,嘱咐了声“要注意安全”就震了。我们正刨煤,听到了轰轰的响,抖得厉害,人都动弹不了。九道巷那儿煤面子干,落下来,一片尘土,看不见人。篮球那么粗的立柱都折断了。跑煤的眼儿也都堵死了。王树礼:“是瓦斯爆炸?”老陈:“别处爆炸也影响不到咱们这儿。”老王:“是老顶来劲吧?”巷道里电没有了。喷尘水龙头也断水了。怎么办?得出去。往哪走?往上?往下?老陈有经验,他不同意往上走。他估计越往上塌得越凶;往下呢?下八米立槽,可到达二中巷,那是个运输巷道。我们五人开始掏“立槽”那儿全堵着煤。用锹没法使劲,就用矿工帽,一帽一帽地端。还只能一个人下去端,就让小李小王轮着干。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劲儿,从早晨一直干到下午6点,立槽掏通了。让最瘦小的李宝兴下,他不敢,老陈一脚把他踹了下去。但他下去一看,运输港也堵了。 第14节:15天:最后的五个男子汉下午6点40分的余震来了。掏了一天刚掏空的“立槽”又被上面下来的煤给堵死了。拼死拼活十几个小时,一下子前功尽弃!更怕人的,五盏灯灭了三盏!出不去了,出不去了!小王小李在呜呜地哭。毛东俭在一声声叹气。王树礼:老陈,怎么办?怎么办?咱们皮都没破,死了好冤……”老陈闷头坐着,什么话也不说。渴。累。害怕。非常绝望,非常绝望。尤其是两个小的,死活不动了。陈树海说话了:“咱们不能等死。往上去吧,只有一条路了。第一个目标,就是那个废运输港--中巷。”我们听老陈的。大难临头了,得有个主心骨。他有经验,他是我们的活地图。轮班上。老陈指挥。轮着老毛和王树礼上了,用大锹“攉煤”,打通向上的“立槽”。 7月28日,赵各庄矿曾为这失踪的五名工人组织了大规模的搜寻。唐山市文联副主席、作家长正曾在报告文学《顶天立地的人》中这样写道:……7月28日上午8点钟,赵各庄矿采煤五区党支部书记赶到调度大楼的宣传台前,向矿抗震救灾指挥部报告:“在十道巷零五九掌七掘进的五名夜班工人,到现在还没上井!”当时,一直在现场指挥抢救井下工人脱险的矿党委书记马四,花白的头发早已被雨水打湿。他把叉在腰间的手掌猛力一挥:“马上派人去找!”采煤五区党支部立即组织人,跑步从四零六井口顺马路眼直奔井下而去。当他们来到十道巷的时候,发现通往零五九七的掌巷道由于严重垮顶,通道已被砖石堵塞。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呼喊,一次又一次地敲打金属支架,可是这一切都如同石沉大海,里边毫无反响。……7月28日18∶45~(29日)15∶00~(30日)4∶30老毛和王树礼终于打通了往上的路。从前一天一直干到29日下午3点多,整整19个钟头。一中巷是一条废弃了的运输港,非常窄,仅一米半宽。由于地震,不少地方支撑着的金属架已经压弯,有一处在地震前人就只能蹲着过去,“鬼门关”似的。这会儿,一中巷内到处是一堆一堆震下来的煤,谁知道能不能走得通呢?已经36个小时滴水未沾,渴极了,比昨天更难以忍受。我们喝自己的尿。用手捧着喝。小李小王两个娃儿都吐了。又发生了一件怕人的事:两盏矿灯,有一盏已经发红,只剩下蜡烛头似的光。用王树礼那盏灯照着,我们来到那个“鬼门关”前。 果然,那儿已经被矸子堵得严严实实。希望又灭了。怎么办?陈树海说,压力大,金属架往下趴,架子上方的矸子可能松了,从上面掏,有空地。老陈让小王小李爬上去干。但他俩爬上去又都下来了。小李:“我整不了!”小王:“是矸子,太硬!”陈树海火了:“咱们不能窝在这儿等死!你们皮都没破,手上连血都没出。”李:“我整不了……”陈:“你他妈真废物!”李:“你不废物,你怎么不干?”陈:“我只能出主意,不能干。”小家伙们当时也是急红了眼。其实,哪能要老陈干呢?苦了大半辈子,一身的病,他这“活地图”要垮了,我们谁能出得去?王树礼继续干。矸子真硬,扒开一条缝,人硬往里钻,肚皮蹭破了,满手的血。他拼着命撬开一块块矸子,简直是一寸一寸朝前挪。正干着,他那盏矿灯也发红发暗了。可怜的灯光,终于只剩下了洋火头大的一星。 大伙儿都紧张起来,一双双眼睛都盯着那一星儿微弱的光亮。终于灭了!漆黑一片。手指贴着眼珠都看不见。“老陈,灯死了!”王树礼绝望地喊。没有灯,就像人没了眼睛,没了眼睛,人怎么能活着出去呢?就在这一瞬间,李宝兴看了一眼表:4点30分,这是7月30日早上的4点30分。这以后,漆黑的巷道里再也看不清表,时间都靠估计了。7月30日4∶30~? 王树礼流泪了。毛东俭又在叹气。小王小李更是嚎啕大哭。就地坐下吧,哭吧,说些什么呢?绝望?难受?都来不及抱怨了。老毛:我那一大家子,都指望我呢。一大群孩子,怎么活?最小的才一岁……老毛辛酸得很。他原是干的井上活,为了多赚一二十块血汗钱,自愿下的井。他这一辈子就想要个儿子,所以连生了四个丫头,第五个才抱上小子,刚抱上没几天,自己就要死在这儿,你说有多惨?他哭了,他说,老婆恐怕连我的整尸首都见不着了。王树礼:我要死了,老婆该怎么办呢?才二十六,是守着公婆过,还是拖着孩子走?大的才六岁,小的正吃奶,还没过周岁,连我的模样还记不详细啊。我死了,国家当然会照顾他们,可国家照顾得再周到,也不及身边有个人。老婆心眼儿特好。那会儿我要下井,父母不同意,父亲在矿上干过,碰上冒顶,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说,凑合着在农村干,挣稀的喝稀的,挣稠的吃稠的,保险不是?我进矿后遇见几次冒顶,有一次从立槽栽下去,胳膊脱了臼,老婆哭了,说,在家种地,哪有这事?秋天看场就是让镰刀砍一下,也只拉一个小口子。小王想奶奶。娘死,爹死,后妈又走,从小跟着奶奶过。平时上班,奶奶天天要送出好远;下班晚了,她总是远远地在路口张望。小李想爸爸。多病的爸爸,这会不知该急成什么样了。老陈依然沉默,不做声。他在想心思。王树礼不哭了,他建议学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陈树海说话了:“得上去,只有活着上去,才能让领导放心,让家属放心。”于是,我们又开始往里掏。锹也使不开,太窄,但我们不能等死,我们得活啊! 第15节:15天:最后的五个男子汉8月2日或3日/时间依据王树礼:我们在井下待有一礼拜了吧?我们终于爬出了鬼门关,最先过去的是王树礼、王文友和李宝兴。我们最先过去的三个人,由王树礼领路,拉着水管电缆,通过煤眼儿上到九道巷。走着走着,我们脚下踩到了水,大伙儿那高兴劲儿就别提了,一齐伏下身子,去喝轨道中的“道心水”。然后,又继续往前摸。后来老陈、老毛也钻出鬼门关跟了上来。大伙摸到工具房,那儿有电话机。摇电话,却没声儿。糟了,准是出大事了。要不,电话总机不会断。而且,九道巷一个人也没有。我们坐在工具房里等着,等了很久。怎么办呢?老陈这时也有点儿沉不住气了。他唉声叹气起来:“唉,明年就该退休吃劳保了,还摊上这么个事,真是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但他毕竟有主心骨,他说:“咱们还得往外走,不走不行。”走哪儿算哪儿吧,就顺着铁道,王树礼打头。这时,大伙都累极了。小李不时地栽进水洼子。真是深一脚、浅一脚,脚底都走脱了一层皮--这是后来才知道的。老毛从一节空车头上拉下两张草垫子,他很细心,也许为了防备万一吧。既然停了电,是没法乘升提罐上去的。只能走“马路”。我们已经摸到了“马路”口,可没人熟悉那条路,它曲曲弯弯的,很不好走。谁也没有力气再走了,就地坐着。安静的巷道里,只听见水声好似地震后的矿井内部牛吼。听那声响,大概已经漫到十道巷了。不能再等。得赶到水的前头,得走。王树礼:“我们在井下待有一礼拜了吧?”“没有。”老陈为宽大伙的心,说没有一礼拜,不是总黑着天吗?”“黑天?”王树礼说:“井下总是黑着天。”我们又开始艰难地攀登。垂直300米啊,从斜马路上去,一步一个台阶,有800米。我们早已耗完了体力,除了喝道心水,什么吃的也没有。这800米,简直要我们的命。累。饿。乏。我们竭尽全力。 8月6日或7日/时间依据李宝兴:难走啊,800米,走了总有四五天吧……我们攀登,从九道巷向八道巷。每登一个台阶,都要使出极大的力气。我们找了根棍子,每个人都死死地抓住。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吆喝:“小李,小王,抓住呀!”才走上三四十个台阶,我们就迷了路。那里是一个平台,我们转来转去,也不知费了多少周折,才找到向上的台阶。再往上,每走三四十个台阶都要遇到一个平台,于是又都是好一阵摸索。我们爬几级,就要歇好一会儿。要不是爷儿五个在一起,怕是谁也坚持不下去。老陈是越来越不行了,小李小王上去搀扶着他。老毛把草垫子裹在身上,休息下来就用草垫子给大伙儿垫。你问我们身体有什么反应?唉,那滋味啊……头像患了重感冒似的沉。心跳得好急啊。胃在胡乱搅和。肚子已经瘪了,肠子在咕咕叫唤。我们一路攀登一路喝道旁的水。喝了尿,尿了再喝。水里有屎尿、有煤渣子也顾不上了。身体直冒虚汗……难走啊!800米,走了总有四五天吧。小李、小王一会儿哭一场,一会儿哭一场,调都变了。 8月9日/时间依据赵各庄矿为恢复生产,于8月9日派人下井,一名青工在八道巷曾听到人声。出于恐怖,他逃走了。到八道巷的时间已经没法摸清了。但按前面过程估计,那会儿应该是8月6日或7日。经过800米“马路”的攀登,我们已经一点劲儿也没了。从八道巷再往七道巷去,马路口谁也不知在哪儿。老陈:“摸车去。”我们摸到了载人运输车,五个人分别进了三个车厢,躺下了。这时的情绪是麻木的。我们想,反正是一死,等着吧。老陈怕我们钻到难受的事里出不来,就和我们聊天。老陈:“你们在家都吃过什么最好的东西?”老毛:“肉包子。”小李:“水饺。”王树礼:“馅饼。”王文友:“糕点。”老陈:“小李、小王,你俩要上去,一定要好好干。你俩岁数小,工作时间还长着呢。”老毛:“你们两个娃,每月工资开支怎么花?”王:“给奶奶买水果。”李:“给爸爸打酒。”更饿了。八道巷的水臭。喝不下。我们当时第一是想吃。王树礼:“要能上去,第一件事是奔食堂,有刚出笼的大馒头最好,要没,喝粥也行,粥也没,哪怕是捡点西红柿尾巴、瓜尾巴吃,也管点事儿。要死,吃饱了死,当个饱死鬼。”李宝兴:“上去,只要管饱,窝头就大葱也行。吃饱喝足再说。光灌凉水,真受不了哇!”毛东俭:“我就想去食堂喝面粥,去就吃,身上没带粮票也不怕,等吃完再说,先欠着账好了。”我们正议论着,发现老远有灯光。我们都喊了起来:“来人呐---我们是采五的!”灯光突然不见了,像是被我们吓回去的。等我们追上去,早没人影了。后来听说,9号,矿上为恢复生产,派人下来,一个青工到八道巷,听见人声,他当是鬼,吓跑了。希望,又没了。8月9日~8月11日那是获救前的最后三天。日子变得简单了,就是等待。一线希望。老陈说,有人就有救。冷。极冷。冻僵了。五人挤进一节车厢。除一人在门口放哨,观察巷道尽头,继续等待灯光,其余的人都紧紧地抱在一起。身上的热量都不多了。这时候我们已经不知道时间,就这样抱在一起。到现在为止,都还没有睡过觉,我们知道不能睡啊,得睁着眼等待。 8月11日中午12点整这个时间我们是后来知道的--来人了!一串灯光直冲我们而来了,领头的是技术科的罗老爷子罗履常。我们一齐扑上去,哭着扑上去,可那时已经喊不出声了,有气无声,老罗用矿灯一照,说:“这不是采五的人吗?”他问:“你们知道今儿几号了吗?”“哪知道啊?”“8月11日啦,半个月啦!早琢磨你们死了,没想到你们还活着。”15天啦,我们也没想到,我们也没想到啊!我离开赵各庄矿时,正是下午。冬日的阳光下,一座座矸子堆成的黑糊糊的山,就像一座座冷峻地沉默着的黑色金字塔。直到那辆“罗马”车开出很远很远,我还能看见那尖尖的塔顶。对这几位活着走出废墟的渴望者的采访结束了。可是激动之中,同时又出现了另一种难以说清的深深的缺憾。当我乘坐的车重返唐山市区,平静地穿过当年曾是尸山处处的街心时,那种缺憾便像膨胀了似的越发显得沉重。我想起了一位死者,一位名叫丰承渤的姑娘,想起了她未能幸免的死,也想起了关于她的一些传说。她是陆军二五五医院的一名护士,大震发生的时候,她正在二楼病区值夜班。她所在的三层楼整个儿倒塌了。一天一夜之后,有人从外面打穿了几层楼板,凿出了一个小洞,发现她还活着。但她的身体却被残酷地夹在一块巨大的楼板和一个铁床架中间,下半身死死地嵌入乱石中,上半身完好无损。她就那么站着。战友们拼命扒开碎石,撬开杂木,可是他们无法掀动那块楼板。这时,整个唐山灾区还没有开进一台吊车。所有的锹和镐都无济于事。丰承渤年轻的身子就像被一双恶魔的巨爪拦腰掐攥着,丝毫动弹不得。 她才20岁。战友们都哭了。“能截肢吗?”有人问。“不行,”一个外科医生说:“没条件输血,一截肢就死。”丰承渤好像没有听见这些对话,一天一夜,折磨得她像是累了。她脸色苍白,把头斜搭在自己的臂弯上,依然用淡淡的笑容向着围住她落泪的战友。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等着。那天值夜班前,她刚刚洗过澡,蓬松的黑发还没有来得及梳理,正披在她白色的护士服上。没有比看着一位姑娘死去更残忍的了。有人忍着悲痛送来了半个西瓜,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她。战友们的心都碎了。她们一个一个轮流钻进小洞去陪伴她,看望她,眼看着小丰支持不住了,一次又一次地昏过去。“真是太惨了。”她的一位战友告诉我,当她最后一次睁开眼的时候,她的好朋友张淑敏正在她的身边。“小丰,你还需要做什么?”丰承渤想说什么,已经发不出声音。张淑敏懂了。含着泪,她以十指为梳,一点一点梳理小丰散乱的头发。谁都知道,小丰是个爱美的姑娘。在那个年代,对她的评价可不怎么好,据说她主要的缺点是“爱美”,“不艰苦”,爱用香皂洗脸,爱在额前做个“刘海”什么的。那一天,这位爱美的姑娘就在好友为她梳理头发后死去了。她显得很安静,像是睡去了,永远地睡着了。由于那块无法挪动的楼板,小丰的遗体又在原地待放了许久。“她还像活着。”这位姑娘在生前未能自由自在地尽兴打扮自己,然而辞别人世时毕竟是美丽的。我仿佛也见着了她最后的形象。一位极美的石化了的姑娘。你能说,她已死了吗?我相信,在人类的生命史上,生理上的死是不能由人左右的,但是,人类可以超越死亡。一些精神崩溃的蒙难者用自己的手扼杀了自己,而许多像丰承渤那样的人,虽未免一死,却在灾难的废墟上留下了人类精神对死神的胜利的纪录。 第四章 在另一世界里 第16节:宾馆须永的遗骨运回国内〔时事社东京8月1日电〕于上月28日在中国河北省唐山市因遭到大地震袭击而死亡的新日本通商公司的须永芳幸(27岁),下午4时20分,他的妻子节子等3名遗族乘伊朗航空公司800次班机同遗骨一起回到国内。身穿黑色连衣裙的节子怀抱丈夫的遗骨,两旁由亲友架着走下舷梯,机场上有亲属同事等50人戴着黑纱迎接。海外报纸在8月1日前后还报道: ●丹麦格陵兰地区教师访华团一行19人安全离开唐山。 ●法国法中友协第六访华团23人,除一人在唐山遇难,其余安全脱离震区,经香港回国。 ●援助唐山陡河发电厂建设的9名日本技术人员,有3名在地震中死亡。……共有51名异国人,在唐山亲身经历了惨况空前的“七?二八”大地震。他们都下榻于唐山宾馆。唐山宾馆在“七?二八”凌晨被击碎了!震前两小时,观看唐山市儿童文艺演出后,兴奋得难以入睡的法国人、丹麦人、日本人,还聚集在休息厅的电扇下,于罕见的高温中喝着啤酒和汽水,高声谈笑。那些可爱的中国孩子!而那些由孩子们扮演的可爱的长耳朵兔子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更深一些。他们1点多才返回各自的住房。他们没能在梦中再见到那些可爱的小兔,却被突然而来的狮吼虎啸般的声音惊醒。可怕的地声!震耳欲聋的楼房倒塌声!日本人所在的四号楼整个垮了下来。法国人、丹麦人居住的新楼被震出无数裂缝,架子虽未倒,楼内却已险象环生:楼板塌落、门窗变形、楼梯断裂……唐山市外事办公室主任赵凤鸣和科长李宝昌回忆说,他们当时是被困在此楼二楼一间门已无法打开的小屋里。唯一可行的通道是窗。“跳楼吧!”“跳!”窗玻璃被“嘭”地砸碎了。楼下草坪上两下重重的人体落地声。赵凤鸣摔折了脚骨,他让李宝昌背着,赶紧寻找翻译和警卫人员,紧急援救当时住在唐山宾馆的51位外宾!当时黑暗中已闹嚷嚷地传来异国语言的呻吟声、呼救声。翻译张广瑞不停地用英语大声喊道:“先生们!女士们!请镇静!现在发生了强烈地震,我们将尽一切力量抢救你们,保证你们的生命安全。你们一定不要跳楼,不要跳楼!请把窗帘、褥单接起来,从窗口往下滑……”那些变了形的窗口,挂出了一条条奇特的“保险索”。有一部分人已按照翻译的指点,谨慎地开始滑下危楼。他们的脚刚刚沾地,中国外事人员就立刻招呼他们:快跑!离大楼远点!” 这时,李宝昌正带着人闯进大楼。他们攀上断裂的楼梯,踩着摇摇欲坠的楼板,撞开一扇扇错位的房门,寻找那些被砸伤的或是无法自我脱险的人。惊惶地缩在墙角,正不停地在胸口划着十字的几位丹麦老人,像是在大海的狂涛中看见了救生圈。一位哭泣着的老太太,一把抱住了李宝昌。赤脚的李宝昌首先扶起老人,踩着尖利的碎玻璃、钢筋,小心翼翼地将她背出危楼。那边,随时可能倾塌的四号外宾楼正在发出紧急呼救。不惜一切,抢救外宾!那一刻,这意念竟牵动了多少刚刚离开死亡、刚刚从废墟里钻出的中国普通百姓的责任心。他们纷纷奔向外宾所住的危楼险区,钻进各个角落寻找、呼叫,冒着可能再次遭受的生命危险。李宝昌等赶到了四号危楼。他们在岌岌可危的墙壁上架起了一个梯子。 二楼实际上是塌落下来的四楼,断壁下躺着血淋淋的日本人片冈。唐山市警卫处的李永昌、地区公安局的小崔一起攀登上去。片冈脸色青紫,一块楼板重重地砸在他的骨盆上。无法往下抬,抢救者用毯子将他裹起,两头各拴上一条床单,慢慢地,通过斜靠墙壁的梯子往下“顺”,上边放,下边接。片冈在剧痛中惨叫。李宝昌大喊:“先别管他疼!救命要紧!”又一个异国人逃出了死神的巨掌。一个小时之后,宾馆内抢救的高潮暂告平息。这些在今天回想起来仍感到惊心动魄、充满恐怖的所有来自异国他乡的外宾们,从来也没有能够忘记当时在中国经历过的这一天:在陌生的土地上,他们一夜间成了名副其实的灾民。他们淋着雨,在宾馆废墟前的小广场上席地而坐,身上披着花窗帘,头上四个人顶一床棉被,围着一堆用蘸煤油的碎木片燃成的小小的“篝火”……冷。渴。饿。除此以外,还有在不同肤色、不同信仰的人中体现出的友谊和忘我。从宾馆的果树上,中国人给外宾们摘来了又小又青的苹果。“权当早餐吧!抱歉的是没有水洗,没有刀削。”“不,不用了,现在还讲究什么?”都是受灾的人。外国人和中国人用手势在说话。他们用床单擦一擦“青果”,就往嘴里填。那酸涩的滋味一定终生难忘。一位丹麦女医生在为受伤的中国翻译擦洗伤口;另一位丹麦朋友伏在地上,为刚刚抬来的中国伤员铺展床单。风雨中,身体虚弱的日本人和法国人背靠背坐着,相互支撑。更多的人在照看着正在呻吟的日本重伤员。还有三个日本人没有找到。 第17节:宾馆当几乎筋疲力尽的李宝昌又一次带人钻进废墟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一群法国人和丹麦人也自动地跟在他的身后,领头的竟是法国访华团60岁的团长蒙热。“我们也要去找日本人……”“不,不行!”李宝昌被这意外的情况弄得不知所措,“你们,快回去!”可是外宾们已经奔上了废墟。李宝昌通过翻译喊叫:“你们别参加!别参加!你们幸存下来就是我们最大的安慰,我们不能让你们再被砸伤!”几个年轻的外国人挣脱开拽住他们的手,已经跑到了中国人的前面。一位法国太太也跑了上来。她脱下自己的高跟皮鞋,塞在李宝昌的手里,又指指李宝昌被鲜血染红的赤裸的双脚。 所有的人回忆起来,都认为这是奇异而动人的一幕:在一片黑魆魆的废墟上,白种人、黄种人,自动地组成了一个救死扶伤的集体。他们身边是随时可能倒塌的断柱、残壁,他们头顶有晃动着的断梁;然而他们除了记着那几个濒死的生命,已经把一切都忘了。他们忘了伤痛,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忘了国度。那一瞬间一切都模糊了。踮着一双法国高跟鞋的李宝昌在喊叫,在指挥。法国人、丹麦人、中国人在一起寻找日本人的踪影。人们最后发现:日本专家田所良一、武腾博贞已经遇难,身负重伤的须永芳幸也在送到唐山机场后死亡。7月28日下午,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决定派一架专机到唐山接运外国人。两辆汽车从宾馆风驰电掣般地驶向机场。像任何汽车在7月28日那天都会遇到的情形一样,它们在路上被成群的伤员截住了。司机面前是老人、孩子、重伤员……无数双求救的眼睛。“这是外宾,”司机嘴发涩,心发颤,“这里有受重伤的外宾。让我走吧。……”这就是我们善良而真挚的中国人民。 当他们听到“外宾”两个字时,那一片呼救声、叫骂声立时止息了。中华民族历来把礼仪看得重于一切,高于一切,世世代代继承了这种民族的风格。他们默默地退让开去。尽管那些被木棍支撑着的伤腿能挪动的每一步都痛得钻心,那些躺在板车内的被推开去的伤员的每一声呻吟都揪着亲人的心,他们还是让开了道路。这几十名外国人在机场同样受到了最高的礼遇:在饥饿的7月28日,他们得到了空军警卫连给他们送来的一人一小杯宝贵极了的米汤和一个又厚又硬的油饼。最后,他们穿着空军战士捐献的绿军装、蓝裤子和“老头布鞋”登上飞机。那一刻,他们哭了。他们拉着中国朋友沾血迹的手,一遍遍地问:“你们自己的家人不知怎么样?”“开滦矿工不知怎么样?”“还有他们,那些扮演小白兔的小朋友,他们现在在哪里呢?”这些外宾还没有忘记那些可爱的中国儿童,就像今天,唐山人民还在向我充满感情地谈起这些外宾一样。 第18节:看守所“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七二八”凌晨,一连串急促的枪响在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唐山市看守所上空久久回荡。几个刚从废墟钻出来的头上流血的士兵。一挺朝天射击的班用机枪。紧张而严厉的枪声,发出一连串尖声的警告。前方,一个个囚犯从震塌的监房中钻出来,尚未从惊慌中清醒,便已在枪声的警告下站成了一堆,茫然不知所措。扯电网的大墙倒塌了!“站住!谁也不许动!”流着血的机枪手在吼叫,长期形成的军人素质使他在这个特定性的非常时刻仍然忠于职守,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谁也不许跨出原来围墙的位置,以落在地上的电网为界!”原有两道门岗的戒备森严的看守所,此刻已变成了一片平地。铁门伏卧在灰土中,岗楼碎成一堆乱石,二百多名犯人和看守人员、警卫战士,几乎全被压在断壁残垣之内。戴械具的重刑犯关押的监房,已听不到一点声息;他们因动作不便,大抵都已砸死。女监房处却是人声嘈杂,女囚们竟全部活着。大约有一百多人钻出了废墟。此刻,视野骤然开阔了,他们惊愕地望着久已不见的却不再是原样的一切:影影绰绰的煤矿井架、凤凰山的山顶……而熟悉的街巷、民房,已经完全不可辨认。 第19节:看守所到处是黑魆魆的废墟,一片狼藉,一片凄凉。如果不是有子弹在天空中呼啸,人们甚至会以为看守所这铁桶般圈住的小小世界已经不复存在。“不许越界!”负伤的哨兵仍在枪声中竭尽全力地吼叫。并没有忘记自己身份的囚犯们战战兢兢地立着,一步也不敢挪动。警戒线之外,几个看守人员正跌跌撞撞地奔来跑去,手忙脚乱地扒人、抬人。从看守所四周的另一世界中,终于越来越强烈地向这片特殊的世界送来一片呼救声。女人的叫喊,孩子的哭泣,像泛着泡沫的海浪,包围着、冲击着囚犯们站立的孤岛似的世界。犯人群中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几个人像在窃窃议论什么,接着,有三个人你推我让地走向警戒线。沉默少顷,终于有一个人鼓足勇气朝看守人员喊了一声:“法官!”被喊作法官的看守人员,根本没听清那沙哑的颤抖的声音。“法官!!”三个人一起呼喊,这才引起注意。“你们要干什么?!”“大家推举我们,推举我们……来请求,能不能,能不能出去救人……”周围的呼救声更加凄惨和悲切了。看守人员和警卫部队立刻进行紧急磋商。这是一个特殊的情况。还能权衡什么呢?还有那么多人生死不明,救人是压倒一切的。而眼前就有一支强壮的救险队伍。犯人被编成了三组。“你们听着!”看守人员高声宣布纪律,“到外边,只许老老实实救人。这是你们赎罪的机会,谁要是想跑,就地镇压!”囚犯们入狱以来,第一次踏出了电网围成的警戒圈。这是一支在刺刀监视下的特殊的抢险队伍。 带伤的军人押着带伤的囚犯,带伤的囚犯又在废墟上奋力抢救奄奄一息的普通人:首先是那些看守所的干部,干部家属;再往远处去就是小街小巷里的群众。囚犯们和所有在废墟上的救险者一样,手忙脚乱,焦灼万端。他们似乎都已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他们和所有的救援者一样,小心翼翼地抱出那些受伤的孩子,扶出那些吓呆了的老人。每当扒出遇难者的尸体,都忍不住发出轻轻的叹息。豁出来了!他们拼尽全身力气在撬,在搬,在扛。满手是血痕,满脸是汗水雨水和成的泥浆。当搬撬重物的时候,他们还喊起了高亢的号子。“快!那边还有人在哭!”“快!抬个门板来!”“来呀!这老爷子不行了!”几位犯人围在看守所炊事员高师傅身边,只见高师傅脸色铁青,似乎已经断气。可是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一个因盗窃被捕的年轻犯人,一遍又一遍为他做着嘴对嘴人工呼吸,直到确信高师傅已经死亡。他们找块手巾盖上高师傅,又向有呼救声的地方跑。“法院宿舍!法院宿舍!”看守人员在喊。“医生!有没有医生?”老百姓在叫。王××是一位医生,他曾在行医时犯过流氓罪。此刻,他不停地为伤员包扎伤口,固定断肢,不时大声吆喝着搬运伤员的要领。当他听到看守所一位副所长的呻吟声时,又立刻赶到他的身边。副所长刚刚被救出来。他被砸懵了,“懵”之中也并未忘记自己的使命和职责,当他看到四周那些奔忙的囚犯,不禁大声惊叫:“快来人!快给市公安局挂电话!我们这儿情况危急!……啊!……啊!”他呻吟着。他的膀胱被砸伤,此时胀痛难忍。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没有导尿管。有人回去找代用的小管,可是当他两手空空地归来的时候,他愣住了:王××正跪在副所长的身边,用嘴一口一口地吮吸,地下已有一摊血尿。整整一天啊,这支刺刀下的救险队伍,没有一刻停歇。囚犯们无言地苦干着,人们只是偶尔能听见几个人的对话:“比海城还厉害啊!”“怎么没预报呢?”“唉,家里人还不知咋样啊……” 几把刺刀其实是管不住分散在废墟上的这一群囚犯的,可是囚犯们没有忘记有一道无形的警戒圈。直到黑夜降临,唐山市公安局准备把犯人押解到外地去时,看守人员才发现少了三名囚犯。这三名囚犯在抢救完周围的人之后,豁出命跑回家去抢救自己的父母姐妹了。其中两名,在处理完家事之后又主动到公安局自首。返回了看守所。还有一个正在他家的废墟上忙碌,公安局的摩托车开到了。当囚犯们还在看守所四周的废墟上救险的时候,看守所已开始将受重伤的军人、干部和囚犯向外转运。负责转运的公安干部田国瑞,在当时采取了一个被人认为是“冒险”的举措:开车的司机是囚犯,照料伤员的三个人也是囚犯。没有办法啊。生命垂危的伤员需要赶快得到医治,整个看守所的犯人需要赶紧找到一个合适的转移地点。可是找到了一辆破旧的“嘎斯51”,却没有司机。当时,田国瑞像浑身着了火似的,在破车前一圈圈转着。那时“流氓犯”龚××就在不远的地方瞧着他。“田法官!如果你允许,我试试……”田国瑞打量着龚××。那是一张表情淡漠的脸,一双冷冷的眼睛。他像是犹豫了许久,才低声说出这句话。田国瑞想起,这小伙子是退伍军人,当兵时就是司机,许多险路他都跑过。他是一个不怕死、敢冒险的人。“他们,会死的。”龚××见田国瑞没有做声,又指指在地下呻吟的伤员。“好吧。”田国瑞下了狠心,你得老老实实,这是立功的机会!汽车发动了。一段不寻常的里程。车上,三名囚犯在照看着血迹斑斑的伤员,而伤员中疼得满头汗珠的看守所副所长和一名砸断了手指的警卫部队班长,也用警惕的目光监视着那三名囚犯。驾驶室内,田国瑞一只手比比划划给龚××指路,一只手一刻也没有离开腰间的五九式手枪。市内的医院毁了。近郊的丰润县被伤员挤满了。汽车径直向北,向北。 龚××仔细看着路面。为了使伤员少受颠簸之痛,他每每绕过那些坑洼、凸突的地方。他努力开得平平稳稳,既不突然加速,也不突然剎车。雨来了。好密的雨点啊。雨点飘进车内,伤员们在瑟瑟发抖。有人在敲驾驶室顶棚。“田法官!田法官!他们要冻坏的!”喊叫的人是囚犯李××。他因“诈骗”被捕。他对探出头来的田国瑞说:“前面有个部队营房,我有熟人,我去借几件大衣!”田国瑞无法踌躇了又冷又痛的副所长正在车上呻吟。他允许李××前去,但厉声警告他绝不许逃跑。当李××急急地跑去,而垂头丧气地空着手返回时,田国瑞还一直未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李××伤心地低着头。他的那些依然在军营中服役的战友,怎么也不相信会派一个正在服刑的囚犯来借军大衣。怎么解释也无济于事,人们甚至用警惕的目光审视他。他回来了。 不知道对谁的震动更大一些。李××沉默着不再说话。田国瑞却狠狠地骂了一句:“搞什么名堂?!”他的脸板着,不知在骂谁。汽车又继续向前开去。伤员们一直被送到遵化县城。夜晚,汽车返回唐山,但却无法进城。车被拦在西北井,抬上来满满一车受伤的老百姓。“怎么办?”龚××低声问田国瑞。“还能怎么办?”看守所那边还有一大堆囚犯、伤员,可是田国瑞知道急也没用。“走!再送遵化!”深夜,老式的“嘎斯51”疲倦地喘着,又从长城岭下的遵化县城开出来。龚××一天没吃没喝,不停地开车,他的头开始发晕,他竭力睁大双眼,可是眼皮还在打架。整整一天一夜了,钻出废墟,抢救伤员,长途运送……没有吃喝,没有喘息。他双手抓不紧方向盘。汽车似乎在公路上扭摆开了。刺耳的剎车声!一辆被压扁的自行车旁,躺着一个满头是血的行人。龚××和田国瑞都从瞌睡中被吓醒了。龚××几乎带着哭腔在喊道:“我压死人了,我压死人了,我罪上加罪了……”他顿时像发了疯似的向那人扑去。当他和田国瑞发现那人只是被碰破了头时,立刻又把他抬上车,送回遵化。唐山就在这一片混乱中,迎来了闷热的7月29日。 紧张、疲倦、惊吓,已经把龚××和田国瑞都折磨得浑身发软。那辆“嘎斯51”在唐山至遵化的公路上来回穿梭,仿佛都要颠散了架子。田国瑞不时地望着龚××那张苍白的无表情的脸,陷入沉思。有过这样一段短极了的对话:“饿了?”“嗯。”“渴了?”“嗯。”行至唐山西北井,田国瑞和龚××一起跳下车,伏在一个臭水洼子边上,满满灌了一肚子水。田国瑞找来一些炒玉米,便托在手心里和龚××你一撮我一撮地分吃着。饿极了的龚××,咀嚼时仍然沉默无语,似乎在保持他犯人的身份。田国瑞想起他的被捕原因来了:一个怀了孕的女知青自杀了,而他曾和她发生过性关系。 一天后,龚××开的“嘎斯51”变成了一辆架枪的刑车,他亲自开车把自己和看守所的另几十个犯人送往玉田县的临时收容点。下车的时间,田国瑞悄悄地把他拉到一边,感情有些复杂,过了一会儿,他说:“你在这儿好好待着,千万别瞎动弹!瞎动弹,哨兵会误伤你……”囚犯们刚押解到玉田的当晚,便发生了一起“炸营”事件:两天来已疲惫不堪的犯人,刚刚沉入梦乡,有一个人在梦中突然大叫:“地震了!地震了!”剎那间,所有的犯人都惊跳起来,四下逃窜。囚犯们几天来压抑在心中的恐惧感在这一瞬间释放了!他们失去理智地争抢生路。哨兵和看守人员鸣枪、吼叫,很久才把囚犯们收拢,使他们从惊恐之中安定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