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年(草稿完）
文/赵平虎
（一）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公元1976年），我的大嫂在一个不太偏僻的小村庄（包头郊区后营子公社大庙村）插队当老师，因为我家里最小（排行老六），所以经常被带到这里给看侄女，一住就是半月二十天，他们说我脑子好，误不下课。
包头到固阳（县）、石拐（矿区）就是从大庙开始一个向北、一个向东分叉的，我说的当然是旧路了。包头过去叫“树城”，就是指所有的路像一棵大树由主干、枝干这么一条一条支出去的，现在年轻人都不晓得了。
“大庙”就是因为村里有一个古庙而得名，然而我走遍村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没有看到它的存在。最后有人告诉我，学校南边的一个烂圐圙曾经有一座破庙，早就年久失修没有了，现在连个影子都看不到了。
圐圙里有一间破土房，里面住着一对老夫妻，没儿没女，说是解放前搬来的，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了，南方口音，村里人叫他们是“侉子”，因为听不懂他们说话，所以对他们知之甚少，只依稀记得我嫂子说他们是江苏人。
（二）
因为在村头，我第一次来大庙碰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他们。当时他们正在自家院子里干着什么，见到我就像见到了文明人一样，老大娘和我说个完没了，我没头没脑东一句西一句的回答着，幸好有接我的大嫂有时给我纠正并翻译一下。
大概是问我听新闻不？我说每天都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晚上8点的新闻联播。可能是问谁死了？我说康生死了，第一副总理华国锋致的悼词。看着嫂子笑我，我想肯定是我的回答牛唇不对马嘴。不过这是没办法的事，谁叫我听不懂她的话。
这时老大爷过来和我打招呼，并叫我回家吃饭。我说不啦，要看小侄女去。就这样我们的谈话结束了。当时我心里想，多么好的老大爷、老大娘呀，怎么就不要孩子？还有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南方来这里过孤苦伶仃的日子呢？
后来我问大嫂，她说是旧社会逃难到包头的，解放后就在大庙定居了；老俩口不会生，他们到处给人家帮工挣点钱生活，也没有多余的钱，所以也没有收养别人的孩子。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多么慈祥的一对老人啊。
（三）
结束谈话，我快速地找到家，看我侄女去了。我们这代人兄弟六个没有姐妹，所以大侄女成了全家人稀罕的宝贝。她1975年生，才几个月，我也只是看看她而已，当然不能领着她玩。几天没见，感觉又大了一些。
在欢喜的空气中，我也感到嫂子和妈妈的谈话好像有意的回避着我什么。其实我知道他们在说老大娘夜观天象，说中国要有大灾难了、要易主等，反正1976年不会是一个平静的年份。世界上哪有这么神的人，我才不信呢。
就说地震吧，那是科学家预测的。听说河北的邢台、内蒙的包头、还有四川等都是地震区。邢台已经震了，都说这回可能在包头。去年家家又是搭地震棚又是准备吃的穿的等日用品，结果天一冷不是都又回家了吗？地震棚也悄悄地撤了。
没有不漏风的墙，这话很快传到村长的耳朵里，被生生地顶了回去：“尽听她胡说，她又不是神仙。”那时文革还没有结束，问题的严重性是可想而知的。后来才知道这是村长的一片苦心，有意在保护这对孤苦伶仃的外乡老人。
(四）
没过几天，周总理去世了。人们又想起老大娘那听不懂好像又有些神神秘秘的话，什么流星落在了地上……于是，好事者又去追问她，她好像在说支天的柱子倒了，天下要乱了，中国要变了，天也要变了，总之一切都要变了。
周总理是新中国大厦的顶梁柱，他辛勤的脚步踏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例如包钢的一号高炉都是他亲自剪得彩。所以包头的许多大企业都举行了追悼会，人们带起了纸扎的“白花”以十分沉痛的心情追思共和国的第一代总理。
大庙只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大家都知道毛主席，关于周总理能知道的人就太少了。这样老大娘说的话，也就没有引起人们的过度政治关注，等于又逃过了一劫，其实，这个时候人们“斗争”的热情已经大大减退了。
不久，“先知”的名声就像水面的波纹一圈一圈悄悄地散开了，加上人为的添油加醋，许多不信的人也慢慢地相信了。人们都知道“苦难兴邦”这句话，大家肯定想不到“灾难可以造神”。然而，这事确是我亲眼所见的。
（五）
春节前后倒也相安无事，只是清明节一来就风声不断了……很快传出北京天安门出现了反革命事件。这不是要改朝换代了吗？“支天的柱子倒了，天下要乱了。”人们又想起老大娘的话，一些人对她更是深信不疑了。
事情真相是这样的：清明节前后，北京市上百万人民群众，自发地聚集于天安门广场，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花篮、送花圈、贴传单、作诗词，悼念周恩来，拥护邓小平，声讨“四人帮”。当然，两年后就被平反了。
“一夜春风来/万朵白花开/欲知人民心/且看英雄碑//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这里我要提及一下收集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好诗的《天安门诗抄》，它被称为是革命文学史上的丰碑。
好像真的世道变了，胆子大一点的人直接又跑去问大娘，她还是说看到流星落下，支天的柱子要倒下，今年中国人要有大灾难了。唯有老大爷说，大娘老糊涂了，不要信她的。但他越是这么说，人们反而越是相信。
(六）
事情完了也就好说了，偏偏不久又有一个不幸的事情发生了，这就是我们敬爱的朱德委员长也去世了。他可是紧跟着毛主席从井冈山一路走过来的，战功赫赫……说起他来，当时的人们谁都能说出一大箩筐的。
人民歌唱家郭兰英老师在《绣金匾》中曾经唱到：“一绣毛主席，人民的好父亲，你一心为我们，我们拥护你。二绣总司令，革命的老英雄，为人民谋生存，能过好光景。……”它的威望大家可想而知了。
他生前几次来到包头视察工作，在包钢、一机、二机做过许多指导指示，包钢生产的第一截无缝管就是首先送到北京他的办公桌上的。他的逝世，让包头人民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感觉支天的又一根大柱子踏了。
有人又去看大娘，她说朱老总去世了，天要塌下来了，中国大灾难就要来了……老大爷大声叱骂老大娘，说她老糊涂了，再次告诉大家别信她。众人表示理解着走开了，心里却在打着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
（七）
接下来的事情真的发生了，这就是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发生在凌晨3点42分，人们正在睡梦之中，所以伤亡很惨重。据统计共死亡二十四万二千多人，重伤十六万四千多人 。当时有人断言：唐山将从地球上抹去。
我不愿意去想象那个黑色的瞬间有多么恐惧，只是从十多年以后去唐山，还能在那些经历过的人们的脸上看到大地震的阴影，或许，这些阴影将伴随他们一生。相比，汶川大地震因为有现代的心理医生，肯定阴影将小多了。
大地震以后大家都在谈论领养唐山幸存孤儿的事情，结果最后听说乌兰夫都把孩子送到草原让牧民收养了。民间还相传说自从大地震以后，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天天哭泣、天天流泪，因为他心里装着热爱他拥护他的人民啊。
老大娘又说准了，这回大家真的把她当“神”了。大娘更是放下大话，说她看见流星落在北天了，主席老了就是今年了。这时有人说她造谣惑众，建议对她“革命”。结果被人劝住了，没听说世道变嘛，看看再说也不晚呀。
（八）
1976年9月9日，伟大领袖毛主席在北京逝世，享年83岁。后来华国锋致悼词，说毛主席是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无产阶级革命家、战略家和理论家，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解放军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
那时，我们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时间仿佛停止了，好像天就要塌下来了。就像报纸上所说，毛主席的逝世是中国人民以及世界人民的巨大损失。说句实在话，那时毛主席在我们那一代人的心目中早已不是人而是“神”啦。
我们也不上课了，一块黑布缝在外衣袖子上，再用白纸扎白花戴在胸前，然后上学校参加各种悼念活动，用白纸扎花我就是从这时学会的。第二天，我看到同学家里种的白菊花就摘下来戴上，以后朽了不好了再换一朵。
直到几天后毛主席追悼会结束，我们才开始正常学习。那时思想理论工作就是好，中央好像懂得我们的心思，一上课就教我们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毛主席的遗志，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我们的心就一下子收回来了。
（九）
1976年10月6日，粉碎“四人帮”。粉碎“四人帮”是历史性胜利，“文化大革命”十年内乱至此结束。“四人帮”是指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四人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所结成的帮派。世道真的变了，大家也看明白了。
再后来特别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邓小平出来主持工作了，刘少奇等一大批老同志平反了，天安门事件也平反了，文化大革命被彻底否定了……我们走上了一条崭新的道路、来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人们突然记起了老大娘，她怎么就会知道这些事情将要发生呢？看来她真的懂“天象”，要么就是上天派来的“先知”。然而当一个远天远地的敬仰者来到了大庙，却被村里人告知老俩口早已先后不久去世了，走的时候很安详。
此人觉得挺遗憾，就在他们住过的小屋前的树下烧了一炷香来祭奠二位老人，告诉地下的老大娘，说信了的话他开始做生意已经赚了点小钱；接着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来烧香的客人，不久那棵树就悄悄地成了一棵“神树”了。
（十）
这时村里人突然想起老人家住过的地方，就是原来的旧庙啊。那个地方本地人是不住的，原来以为只有那俩个可怜的外乡人才住。现在大家才反应过来，这是风水宝地呀，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是上天专门留给那位活神仙的。
就这样，本村人也慢慢跟着烧起香来。说也奇怪，大家从此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买车的、盖房的越来越多……曾经有段时间香火十分鼎盛，求官求财的、知青求返城的、灾祸临头求免灾的，甚至久病不愈的、求生男孩的一求就灵。
我也有点信了，曾问大嫂：“大娘”真的是神吗？她告诉我，世界上是没有神的，什么时候都得靠自己去努力。我大嫂出自大户人家，什么时候腰板都倍儿直，说话滴水不漏。可惜她病了小脑萎缩，现在想问什么也晚了问不出来了。
幸好，我八十四岁的老妈健在。“大娘小时候在老家被日本鬼子做害了，老大爷陪她死里逃生来到包头，平平安安过完了一生。关于“天象”是她小时候看过一回，然后日本人就打进来了；那年又看到了，她说一模一样……
（全部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