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和我一样也属羊,如果还活着今年应该84岁了。但遗憾的是迄今她已经离开我们20多年了。记得那时候妈妈总说她因为属羊,所以命苦。刚刚几岁时,就死了亲娘。姥爷在天津给一个贸易行当账房先生,妈妈自己在白洋淀老家一直跟着二叔生活。没出嫁前,妈妈在白洋淀里是个让数十里邻村的小伙子做梦都想娶回家的姑娘。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是个远近闻名的织席能手,每天自己可以织2张半苇席,编织炕席的收入几乎撑起了半个家。
我记忆中妈妈不吃猪肉,但喜欢吃牛羊肉,尤其对牛肉烧饼似乎有着特殊的情结,当时我并不知道原因,直到在她去世几年以后,老爸讲了一个让我们听了特别辛酸的故事,我才间接地了解了妈妈喜欢吃牛肉烧饼的原因。
妈妈长到十几岁的时候都未曾尝过牛肉烧饼的味道,看到村里别的孩子在吃大人们在集市上买回来的牛肉火烧,自己馋得慌,就求当家过日子的二叔,给买一个回来尝尝。二叔说“你麻溜地织好10张席,我去集上卖了,卖了席就给你带牛肉烧饼回来。”当时妈妈一听高兴得不得了,一连几天一直低头忙着织席,经过几天的辛苦劳作,终于凑够了10张席。欢天喜地看着二叔用平板车拉着织好的席去了县城里的集市。整整一天,妈妈都眼巴巴地守在村口,盼着二叔给她带牛肉火烧回来。
太阳落山了,还没见二叔的影子,要在往常二叔早就应该到家了,妈妈一直没吃晚饭,眼巴巴地等着二叔答应给她带回来的牛肉烧饼。直到掌灯时分,二叔终于回来了,喝得醉醺醺,哼着京戏,跌跌撞撞地进了门。“二叔,给我带牛肉火烧了么?”妈妈怯生生地问。“哎呀,我一喝酒就把给你买牛肉烧饼的事儿忘得死死的啦!下次吧,二叔一定给你买。”当晚,妈妈一直在哭,伤心地流了好多眼泪。
我们兄弟四个小的时候特别能吃,那时粮食是国家按人头定量供应,每到月末总有揭不开锅的那几天,那时经常看妈妈独自坐在床头为粮食发愁,不知道从那筹集点粮食,也不知道找谁借点粮票,才能让孩子们在那个月的最后几天不至于饿着。
有段时间,妈妈想了一个办法,即可以节省粮票,又可以让孩子们不至于挨饿。每天中午,妈妈去买饼干,当时买一斤饼干只需要八两粮票。妈妈下班前,让我二哥熬一锅玉米面稀粥,然后我们几个就眼巴巴等着妈妈下班带饼干回来。
二包饼干摊在桌子上,妈妈开始分堆,每人一堆。我们几个都瞪大眼睛盯着别人的那堆,再看看自己那堆,生怕妈妈分的不匀。二哥比我们大,妈妈说他在长身体,所以每次都给二哥多分几块。为这个我心里当时老大的不愿意,为什么二哥就要比我的多,为什么我的就要和弟弟的一样多,难道我不在长身体么?其实,当时我们不懂事,现在回想起来,每次分饼干,妈妈自己那堆总是最少的,而她是个成年人,每天还要去工作。现在想起来,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妈妈天生就是个不爱笑的人,我的回忆中,我只见过妈妈有数的几次慧心的笑容。那年我12岁,弟弟10岁,我们两个去三叔的工厂玩。他们工厂里有一个水坑,人们都说那里有鱼,三叔当时在厂里供销科当科长,有点小权力。就让人帮我们把水坑里的水淘净,最后看到了一层黑压压的大鲫鱼的鱼背。我们把捉到的鱼拿回家,放进家里洗衣服的大木盆,妈妈下班打开门,看见那一大盆活蹦乱跳的大鲫鱼,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然而自打那次好多年以后,我似乎再也没有看见过妈妈那样开心的笑容。
妈妈对我们几个孩子还是有偏有向的,大哥从小就跟着奶奶所以跟妈妈的感情淡些,二哥由于小时候做过手术,加上他特别乖巧,所以妈妈比较喜欢二哥,四弟是老疙瘩,虽然特别调皮,但还是妈妈的心尖儿。我们四个孩子中,只有我和妈妈同一个属相,同一个血型,同样爱哭,性格都蔫蔫的,也可能是我和妈妈有太多相似之处的原因吧,又加上排行老三,妈妈不怎么喜欢我。虽然我是家里唯一的一个比较听话,比较爱学习,从未给她惹过祸的孩子,她还是不喜欢我。
曾经有许多年,我对妈妈的偏心心存芥蒂。其实现在看起来,妈妈当时不疼我,对我来说并非坏事,这么多年,一直驱使我努力向上,不断奋斗的源动力就是我妈,是那种为了让妈妈骄傲,为了让她喜欢我,为了让她看到我的成绩,为了让她后悔没好好疼我而心生内疚,总之,这么多年一直驱动我的,就是为了向妈妈证明我自己,证明我是一个值得她疼爱的孩子。长大了成熟了,特别是妈妈去世多年以后,我彻底放下了当初的这个心结,我应该感恩,是母亲的严厉和缺失的溺爱,让我多年以来一直努力向上,从未有过丝毫的懈怠!
印象中,曾经有许多年,妈妈一直被两件事情折磨着,加上她又是心思特别重的那种性格,所以在去世前的20多年里,妈妈的生活并不愉快,这种郁闷一直延续着,直到她永远地离开我们。
第一件事情发生在60年代中期,当时妈妈在天津市汉沽区唯一的电影院任经理。爸爸是那个区唯一的一个派出所所长。某日,在服务员清扫影院的时候,发现了一个观众遗失的钱包,于是服务员将那个钱包交到了我妈的手上。钱包里有几十斤全国粮票,十几元钱,和一个军官身份证。那个时候遇到客人遗留的物品,一般都是交给当地的派出所,由派出所定期刊登在失物招领的墙报上。妈妈回忆当时回家后就把那个钱包交给了我爸,让他带去派出所。几天以后,那个军官曾来过影院查询,当时负责接待的员工告诉他去派出所领取。军官离开后,没有再次回来。按理说,钱包应该是领走了。几年以后,别有用心的员工出来揭发说我妈妈当时贪污了那个钱包。为了澄清问题,组织上开始调查,但由于过去时间太久,派出所的失物招领记录也已经销毁。就这样,妈妈这个事就成了历史疑案。据说,她的档案袋里,一直有涉嫌贪污的材料,由于没有组织结论,妈妈心头一直压着一块石头。直到1970年我们全家从汉沽区迁到天津市区,组织上才正式做了“查无此事”的历史结论。妈妈多少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1982年妈妈邻近退休的时候发生了另外一件令她心情十分压抑的事情。退休前,中央对离休老干部出台了政策,49年以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可以按离休待遇。妈妈的情况比较特殊,她是1950年正式从老家出来参加工作,在河北省水上公安局当民警。但是,妈妈早在1947年就参加了村里的妇救会,一直为冀中的解放军提供支前拥军等后勤工作。而且妈妈入党的年份是1948年,按照组织部门的规定,入党的时间应该视为参加革命的开始年份。为了弄清这个问题,上级专门派人到老家去调查我妈的党龄,白洋淀老家相关人员证明我妈确实是在1948年入党,而且当时她入党的介绍人还健在。于是,外调人员又奔富辽宁省阜新市调查她的入党介绍人,结果发现妈妈的入党介绍人正是妈妈的亲二叔!于是,外调人员认为亲属的证词不能作为外调的结论,就这样妈妈离休的事情未能如愿。最后,妈妈的工作单位还是给她强行按退休处理,并于1986年强行给她办了退休手续。为此,妈妈心中一直不忿,退休后一直拒领退休金。
考虑到妈妈一直赌气不领退休金,我每个月都给妈妈送些钱过去,虽然那些钱应该比她离休待遇还多,但妈妈心中一直郁闷。我知道作为老同志,她争得不是钱,更多的是组织对她曾经的革命贡献的肯定。后来偶然之间,打听到妈妈公司的书记和我太太原来在一起插队,我们得知这个关系后,天天跑那位书记家,叙旧送礼说好话,盼着他能协助解决此事。书记的关最终攻下来了,但由于这位书记原来就是最反对给妈妈离休待遇的人,他态度的突然转向,受到了上级组织部门的怀疑,此事最终没能彻底解决。
长期的精神压抑对妈妈的健康产生了毁灭性的打击。终于在她60大寿以后仅仅二年多的时间,她就因脑溢血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整个葬礼过程,我没有哭,因为妈妈在世的时候,我尽一切可能孝敬了她。但在为她领取丧葬费的那一刻我哭了,而且大哭了一场,除了8000多元的丧葬费之外,我还替妈妈领回了整整7年的退休工资。(载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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