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怀念] 雨中想小牛
范建
今天,北京的雨下了一天。从早到晚,忽紧忽松,一刻不停。
雨,响在窗外,打在心里。雨声阵阵催心紧!
雨是凄迷的,沉重的,苦涩的,纠结的。
雨如帘,心已乱。
雨丝不断,思绪更不断。
36年前的今天,天津也在下雨,也有这样的感觉。
那时,我们沉浸在沉痛而悲伤的气氛中,一边忙着搭地震棚、一边搬运行李铺盖卷。人在搬运,心在走神。我总想着他,他什么时候回来?
一个多星期前的那个晚上,他是从我的宿舍里走的。至今没有他的消息。
他叫牛天福,长我一岁。我们都叫他小牛。他中等个,浓眉大眼。脸黑粗糙。在他的黑脸上,密布着深浅不一的青春美丽豆,还泛着油光。“干农活晒的,不像你们城里人,细皮嫩肉的嘎。”他那浓厚的宣威乡音“嘎”,成了他的口头语。
小牛是云南宣威人。虽不是我的同乡,但都是71年的同年兵。他文章写的好,上过空军报和军报。于是,就从五团抽调到炮二师宣传科搞报道。那时,我在司令部机要科,我们同一层楼办公。因了共同爱好,便成了好友。
每天早晨,我们同在一层楼道的洗漱间洗脸刷牙。一日三餐,一起到大灶就餐,常在一起聊天说笑。
小牛浓重的宣威家乡话很像四川话。那时,南北各地来的兵,学的最快的是表示惊讶的口头语“我操”。可他学不会。他依然保留家乡带来“嘎”的口头语。就像北京人说“是吧”的口头语。
小牛喜欢吃辣。逢到开饭,就把从宣威带来的辣椒面,拿出让我吃。小心翼翼打开纸包,用筷子挑上几下,再往菜里一拌,就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着吃着,还咝地哈拉地喘着气。辣的过瘾,他是从来不怕辣。见我不敢动他的辣椒面,就把眼睛瞪得比牛眼大,“小范,你不吃嘎。辣子面下饭,可是个香嘛。”
他喜欢看书,见书不要命。白天没时间就晚上看。熄了灯还躲在被子里拿手电看。难怪他懂得多。知道我也喜欢书,手头有“禁书”,就跑到我的房间来“搜刮”。我怕被发现,就藏着掖着。他说我小气。说完后又央求。趁我不备,抢了就跑。
他家苦。父母种地,还有几个弟妹。每月,他要去邮局一趟,把那十几块钱的津贴费悉数寄回家。有些战友,因为家贫,不愿谈家乡。可他不,他爱说宣威。说起来没完。
“我们宣威有个特产叫‘宣威火腿’嘎。你听没听过?”
我只吃过我们家乡邻省的“金华火腿”,“宣威火腿”还是第一次听他说。
“哪个能比得过我们家的‘宣威火腿’嘎。我们的火腿像那个琵琶嘎。腿肚子大,身子骨小。皮薄肉厚,切开来,精肉像红玫瑰,肥肉像牛奶。还有一种特殊的香气嘎。”
我说香是用硝来腌。金华火腿就用硝。他就说,宣威火腿不用硝光用盐。云南其他地方的火腿就是用盐也腌不出宣威火腿的味道来。因为宣威的猪种好,又有别个地方没有的气候和环境。
说到高兴处,就神秘一笑:“不用硝就没有亚硝酸盐,就不会中毒。”
那时不像现在,知道亚硝酸盐会长癌,但小牛那时就知道,不用硝就不会中毒。他还告诉我,宣威火腿明朝就有,是中国的三大名腿之一。获过巴拿马博览会金奖。
宣威火腿不用硝也有香气。香气是芳香化合物,有氮基酸,还有维生素。我也是听小牛说。
小牛怎么知道的那么多?原来,小时候他帮妈妈腌火腿。看得多,听得多,知道的也多。
“等我探家来,一定给你带宣威火腿嘎。”
“宣威火腿不仅有营养。又酥又脆,又嫩又香。孙中山都吃过嘎。”
他这么一说,使我们个个馋得不行。
渐渐地,我们成了好朋友。在一年多的相处中,见到他就想听到他的“嘎”。
七月下旬的那天晚上,他兴冲冲跑到我的房间,说明天去六军军部开报道会,他要看我的手上的那本禁书。这一次我是坚决不借给他。上次就有人被发现了倒了霉。他就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给别人看到。”
听说他跟候干事一起去,我就更不敢借。候万民是宣传干事,成天搞政治教育,搜集读马列、毛泽东思想的心得汇报。这书要是让他知道,那还了得。
“小范,我向毛主席保证,不会被他看到。”
我说,你和他住一屋能瞒得住他呵。
“我不当他面看,我到外面看。封皮用《反杜林论》包上。”
他见我还不给他,就双手作揖,“好弟弟嘎,求求你罗,我回来就要探家,我这次一定给你带宣威火腿吃嘎。”
看着他的那个眼神,我从枕头底下抽出书来给他。他拿着书,高兴地转身就走。这时我又把叫住。问什么时候回来,又重复一次别叫别人看到。
“你放心,放心。我31号回来,我们一起过‘八一’。我一定还你嘎。”说完,作了一个鬼脸便扬长而去。在昏暗的走道上,我看着他的消失了的背影。
正想着,马路上一阵嚷嚷声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哭喊声使我吃了一惊。那女人是通信科潘科长的妻子。候干事回来了!我扔掉手上的东西。急忙向他跑去。候干事脸上还有瘀积的伤痕,军装也破了,表情悲伤。候干事看着我们,气喘吁吁的叙述——
“小牛和我住一个房间。我睡后,他还在看书。7月28日凌晨,唐山地震一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一个咕碌爬起来,向我喊了一声,就跑到门边,一瞬间房子就压坍了下来。我被挤压在房梁支撑的三角架下,留了条命,小牛就……。”
我的泪如雨下。小牛马上就要探家了。小牛,你不该跑呵!
女人的哭声愈加呼天抢地。潘科长的遗体挖出后已经变形。唯独能辩认的是他口中的一颗金牙。但是,战友们不忍那么做。
小牛走了,连同我的那本书一起走了。那是一本《一千零一夜》。
夜雨还在下着,越来越大。雨声也越来越大,它和着我心底的呼唤:
小牛,我的好兄弟。你带走了《一千零一夜》,却没有逃过这一夜。
“八一”到了,我们再也不能一起吃饭,再也看不到你的宣威火腿,再也听不到你那“嘎”的声音了。
写于2012年7月31日雨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