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月照松林
范 建
寒风还在吹。在湖塘边的小松林那颗曲里拐弯儿的小针松下,她还在等。依旧是这个地点,他们第二次约会。 她不记得这是第几回恋爱了,就像她数不清母亲的罗嗦一样。她决心听从大家的劝告,悄悄地在心里“接受教训”。 这一次无论如何要想法成。她已经32岁了,再也经不起时间的折腾,还有那许多有形无形的眼睛以及时时都在逼迫她的家。 寒风还在吹,她还在等。距她10米之遥的一个小凉亭,有一对紧紧搂抱的男女。她想不通,这么冷的天,他们何以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她在琢磨,上次见面,他俩规矩得可怜。这一次,她要不要让他搂抱?还有……。直到今天,她相过那么多男人,一水儿地规规矩矩。她想,或许,这便是失败的原因吧。 “以后你要主动些,这些事儿,男女都一样干的。”好友小云的这番话她不是没有认真考虑过,可不知怎的,就是激发不出热情。 这一次,她要郑重其事地完成它。只要他愿意。她不能拖下去了。
她清楚地记得,有一天,一个旧时的同学看到她,知道她还在单身,那个惊讶,比听到死人的噩耗还吓人。她愈发不愿出门,遇上人,寒暄过后不是问她有没有对象?就是爱人在哪个单位?生的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她尴尬极了。更要命的还是在家里,至亲都在挤兑她。为了避免冲突或触景生“气”。她每次都在晚饭后,全家看电视时,一个人悄悄地躲在厨房里,守着昏黄的灯光织毛衣。她这件毛衣已经织了4年了,织好了拆,拆完了织。这是一件男式的毛衣,她边织边想,她会找个什么样的人呢?高还是矮?胖还是瘦?她忽地笑了。当她从想象中又回到这件毛衣上,便有一种沉沉的失落。终于,她又听到屋里人在议论她:“成天织毛活儿有什么用!能把男人织出来吗?” 她的手停止了动作,她在心里呼唤自己,快点结婚吧。一旦结婚,就会彻底解放了。 电视里开始播放苏联影片《两个人的车站》,听说苏联青年男女也是极力追求西方的性解放的。小云告诉她,这部电影里找对象就挺特别。 性解放。挺可怕、挺羞耻的。可她又禁不起好奇心的驱使。 当她坐到电视机旁,发现屋里的四双眼睛都向她射出嫌恶的聚光。她惴惴地。 这次家人并未发作,母亲只是走到电视机前按下按钮,调了台,即刻传来新药“洁尔阴”的广告。她像受到了羞辱,几乎是从来不看电视的她,唯一觉得这电视与她个人问题多少有些连带而想看一看,却遭来如此之举。她又在胡思乱想,西方的性解放起码比中国这样的大女受气要强,性解放有独处的场所。 寒风还在吹,她还在等。离约会的时间还差10分钟,她担心他不再来,来了又怕他说那些她最怕听的婉言。不说婉言,又惮他做出有失检点的粗鲁。真要这样,就答应他。答应他,人生大事就能成。可是,万一到时他又不结婚呢?真是心乱如麻。 啊,他来了。于是,她那些猜想烟消云散,她是笑脸相迎走上前的。月光恰适地吻着她的脸,映出她一副痴楞楞的笑靥。
他不禁愕然:她怎么会是这样的笑呢?昨晚她的举止谈吐都很含蓄、自然。对于婚姻,他这样想,自己也是34岁的人了,不能再等了,等到四十、五十,自己身上的各部分零件逐步磨损得差不多了,就是遇到年轻、漂亮的,那种光洁如新的零件能与自己的匹配?能够运转正常吗? 上次见到她,他认为还是蛮合适的。可是这一次…… 她在那颗曲里拐弯儿的小针松下主动向他倾吐衷肠。班驳的月光若隐若现地映在她的脸颊上。他看得出,她很兴奋。忽然,她像噎住了一样,片刻地静场,只听得风吹针松的淅沥声。 终于,她靠近他,他下意识地退了一下,他万没料到,她的双手竟大方地搭在他的两肩上,脸冲脸慢慢闭上眼睛,“能……能亲亲我吗?”好低好柔的声音。 他怔住了,他推开她,原先,她在他脑中占有的形象轰毁了;这一幕就像一道惊醒他春梦的闪电,使他看到那升腾的一缕奇形怪状的青烟。 他初恋的她就是“青烟”。 “青烟,你真好。” “真的吗?你果真爱我?” “爱,永远爱。” “那么,吻我吧。”她闭上眼睛,她用纤细的柔指在他身体两侧轻轻地摩挲。
“你真的对我好?你会不惜一切地为我付出?你会永久地满足我?保护我?”一连几个娇嗔,使他想把心掏出来给她看,于是,他全身的血流在激涌,他在作着壮观的冲刺。 后来,在他一件件兑现他的铿锵誓言时,他意外地发现她在悄悄嫁接这朵还没开放的花。于是他终于醒悟那吻,那摸,那…… 青烟也不含糊,“反正就那么回事,你玩了我,就得给我***这个数,否则,咱们抖出去没个完!” 这桩不为人知的隐秘使他讨厌所有的女人,他开始报复,游戏爱情,一玩儿竟耗了他10年的光阴。 眼前的她也是“青烟”吗?她肯定也干过吧。才第二次见面就这么主动,这在大龄女子中是少有的,看她那个姿势和动作,不像新手。否则,她要闭眼干嘛?她的声音至于发颤吗?他,一个须眉男子,失足之后,再也不能把那种珍贵的诚意送给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下贱坯! “你爱我吗?”推开她后他淡淡地说。 “我想会的,我想我们还是合得来的。” 合得来?刚见第二面就合得来?他笑了。 “因为你不轻浮,稳重,这看得出来。”她还在努力为她的结论作恰如其分的解释。 他觉得这个女人颇有些心计,以功为守转得好快。他用头点了一下湖边凉亭那一对抱在一起的男女说:“瞧,这一对不一定是生理上的需要,或许还有其他的需要。” 像一根芒刺在她的脊背上狠扎了一下,她怎么也不敢想,刚才要他吻她是她的嘴里发出的。 “请原谅,你觉得我刚才……” 没容她争辩,他便止住了她,“你太盲目了,你不了解我,就以一种先入为主的想象来下结论,可能也是一种需要吧。” 愕然,这下轮到了她。 于是,他朝着他那间没有女人的家走去,她向她那个混杂着喧扰和诅咒的家走来。 他想,她肯定干过那种事。她想,他一定是个老实人。 月亮升在当空,清辉涂在柔和的丘壑上。在颗颗针松的枝侧上,都已隆起了阴影。
原载《北京电视》1994.2.7 总第18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