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爱憧憬，中老年爱回忆。接近退休的年龄，工作稍比以前轻松了，让我有空实现酝酿多年的一个愿望：把我的前辈生平事迹记录下来，表达敬仰之情和感恩之心，也让后辈了解前人栽树之艰辛，以作奋发向上之动力。题目就叫《感恩》吧。

《感恩》（之一）——我的奶奶

我是家里的长孙，奶奶老来得孙，把我视为珍宝。我兄弟三人，小时都较调皮，老二老三尤甚，我还稍好，虽调皮，但有点傻，比两个老弟好治理，所以奶奶偏爱我。爸一直在外地工作，难得回家一次， 直到我两、三岁时有一次回来探亲，我才第一次知道那个用胡子扎我的人就是我的爸。妈是地道的农民，长期担任大队妇女主任。那年代的政策，儿女户口随母，我兄弟几人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农村户口，前生注定只能当农民。父亲在亲兄妹里排行第五，加上晚婚晚育，三十出头才有了我，奶奶已是六十好几。在我印象中，奶奶一直体弱多病，很少参加生产队的劳动，也不爱户外活动。做家务、照料孙辈，几乎是她生活的全部。听奶奶和老人们说，爷爷解放前在广东省政府办公厅做事，很少回家。我家住在小镇里，原属广东管辖，离省城几百公里，爷爷奶奶一直两地分居，直到日本人占领广州，爷爷才回到家乡，因病无治而早逝（享年48岁）。奶奶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虽一字不识，却受爷爷影响，三纲五常烂熟于心，为人处事有章有法，从不越雷池一步。爷爷去世后，奶奶千辛万苦支撑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到我出生后，奶奶就一门心思带着我，白天管着，晚上抱着，同吃同睡，直到我十岁出头她老人家去世。

奶奶是个特有个性的人，高高的鼻子，大大的眼睛，表情严肃，不拘言笑，在我记忆中，很少见她老人家有过灿烂的笑容。对人对己中规中矩，发现谁有不妥之处，总是直言不讳，街坊邻里既怕她也尊重她。

奶奶有一副好心肠，东家不和，西家有难，她总是出面调解、帮助，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博得镇里众人尊敬。她老人家从发病到去世，仅仅几个小时，清清白白地来，痛痛快快地去。街坊评价：好心人好死，免受久病折磨。幼年的我，听了这话，在万分悲痛之余，有了些自豪和慰藉。

奶奶一生最爱干净整洁，甚至可以说是有“洁癖”。家里的住房是土地板，农具杂物乱七八糟，老人家一天到晚不停地收拾，每天每天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得一干二净，在当时的农村居家里，我家当之无愧是最整洁住户。有时奶奶刚病好，第一件事就是洗澡、梳头，把自己打扮得精精神神，然后就是整理家务。洗碗洗锅也先用草木灰细细擦拭再用清水冲洗，简陋的居家让老人家拾掇得整整有条。记得那时公社搞清洁评比活动，每家每户检查，分“清洁”、“稍清洁”、“不清洁”三个等级，我家连获“清洁”表彰，功在奶奶！我的妻子也酷爱整洁，似乎是没有血缘遗传的后来人，常常批评我没有继承好奶奶和老爸的好传统。

奶奶视我为掌中宝，放着怕飞了，含着怕化了。对我的要求一是不能冒险。游泳、钓鱼都不允许，怕我掉河里淹死了。我生在水乡，后来参加了学校游泳队。二是别当兵打仗，因为五伯就是逞强当兵抗日阵亡，让老人家一辈子解不开心里的结。可在奶奶健在时我就私下发誓要当兵，将来当个排长回来孝敬她，可没等到我当兵她早去世了，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所以每年清明在她老人家的坟前我都要加倍地摆放祭品，燃放鞭炮，却依然觉得一辈子欠了奶奶一个承诺！

奶奶的信仰不可动摇。现在回想起来，奶奶也许受佛教和儒家思想影响，笃信因果报应，坚守忠孝礼义信传统，对人的平价皆出于此：做人要本分、孝顺，品行不端死后都有鬼跟着；大年初一不能杀生，只能吃素，不能乱说话，谁说了一句不吉利的话必遭严厉训斥；走路要一步一步，不能乱跑乱跳；穿衣戴帽要规整，不能放荡；坐姿站姿要端庄，不能希拉；吃饭睡觉不能做声，说爷爷生前就是这样教育后辈的；甚至对长相举止也有自己的一套标准，要求五官端正，声如洪钟，正气凛然，说从相貌行为可看出一个人的忠奸好坏。记得老人家在我小时就经常捏我鼻梁，说鼻梁长高就正气，可以做大事。

奶奶一辈子坚守自己的“哲学”。奶奶是个没有时代感的人，无论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她总是以不变应万变，我行我素。在文革期间，老人家也不去理会当时的政治气候，也许不懂，也许心中自有上帝，你宣传你的，我干我的。每逢传统节日，她还是带着儿孙们该拜祖宗拜祖宗，该扫墓就扫墓，该烧香就烧香，该磕头就磕头，虔诚之心从不动摇！

奶奶的去世让我终生铭记。那是一九七一年农历五月初六，也就是端午节的第二天，我的家乡遭遇罕见台风。中午时分，妈妈作为大队干部带人去抢割（收稻子），我也跟着去。稻谷差几天就彻底成熟了，但遇到台风大雨只能提前收割，否则就会倒伏长芽。一边收割一边感觉到水位在升高，直到淹没稻尾就只好收队。回到家以后，房子瓦片大部分被掀走。奶奶马上烧水给我和妈妈洗澡，然后就抱着半岁大的堂弟给我们做饭。我太累了，躲进一个用水盆接着漏雨的房角睡着了。约莫下午五点钟，家里人把我叫醒，说奶奶病了，已经不能说话了。我起来一看，奶奶躺在拆下来的门板上，两眼瞪得大大的，那样子很痛苦。学过一点医的六伯和当过卫生兵的十叔在给奶奶施救。医院的包医生也来了，给奶奶做了诊断，说是脑溢血，不行了。我愣愣看着奶奶，老人家挣扎地伸出三个手指。。。。。。我突然明白了，那是在叫我，是老人家弥留之际最后呼唤她最最疼爱的孙子。“三个手指”，就是叫我，在宗族里，我排行老三，亲友们都叫我阿三。诀别的时候到了，尽管我从来不相信也不愿相信奶奶会死，会离我而去，但我再笨再傻也懂得奶奶要走了，我紧紧地紧紧地抓住奶奶的手，奶奶的手在变冷、变冷。。。。。。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可怕，一直认为永远不会死的奶奶终于离我而去。好几年、好几年直到现在我还信我的奶奶还活着。事后才知道，在我睡着的时候，奶奶抱着小弟做饭时倒在灶前再也起不来，锅里的饭还没做好，老人家就这样走了，永远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