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是谁?
2011年12月下旬,一位叫木心的84岁高龄的诗人在乌镇辞世了,有人问我知不知道,我脑海中不曾出现过木心,不禁问:木心是谁?
木心是谁?不仅是我且有很多人不知木心是谁。我问桐乡市作家协会的人,他们有的似乎早已闻知这位老人,却了解其作品甚少,显得不足为奇的味道;有的却表现出连木心都不知晓而似乎失望的表情与口气;还有的似乎对木心很了解,尽管不知其有什么作品。更多的人,与我等一样,一派茫然。就连生活在乌镇东栅木心的许多街坊也不知木心是谁,直到木心的住地摆满了吊唁和追思的花圈,才知在世时长得颇有文化风骨又有些洋味的老人叫木心。
这以后两年的断断续续间,才知木心不仅是位诗人,且对文学、美术和音乐皆有造诣。是他,成就了20世纪中国第一位有作品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画家,木心散文作品与福克纳、海明威的作品一同被收入《美国文学史教程》,为中华名族文化走向世界舞台做出了贡献。
这么一位人物,生活在乌镇而使他故乡的众多文学爱好者所不知,实在是件惭愧的事儿。但后来仔细想想,木心在世时被故乡众多文学爱好者所不知,并非是不知晓他的人缘故,尽管他在世时他的作品在中国大陆之外已经问世。直至他辞世两年后,对大多数人来说,依然只能从他的作品、他人的点滴介绍间画出他的轮廓。 木心先生,本名孙璞,字仰中,号牧心,笔名木心。1927年2月14日生于浙江桐乡乌镇东栅栏杆桥老宅,5岁时迁居东栅财神湾的孙家花园。他的家庭被后来称之为工商地主的书香门第,因此也从小受到良好的传统私塾教育。或许是与沈雁冰为远房叔侄的关系,童年木心经家人引荐这位做小说的名家,还饱揽了沈雁冰收藏的全部典籍。 人的天赋很重要。但如果在10余岁能读到沈雁冰收藏的全部典籍,对于木心的心智开启、人生价值的取向不可说是没有影响。同时也为后来做人做学打下了丰厚的基础。一个先天缺乏文化营养的人是很难有后来的文化成就的。这像一棵果树,需要营养期内不施肥是不会长出好果子的。 1946年的时候,木心进入了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学习油画,但没过多久又转到了与他的哲学理念更为接近的林风眠门下,入“杭州国立艺专”继续探讨中西绘画。 1947年木心把祖产卖了,80亩地半卖半送,在杭州去清波门外开了一家纸店,后来打仗纸店也关了⋯⋯钟情于塞尚的木心,大概此时去台湾嘉义写生了一批塞尚风格的台南风光。 1948年木心积极参与上海艺专的学生运动,并且短期加入过解放军。在部队做些宣传工作。或许因自小患上结核的原因,不久他退伍了。 1950至1956年,木心与母亲及其姐姐一家住在上海浦东高桥镇。并在高桥镇的上海市育民中学当美术和音乐老师。很多人的命运转换往往祸与福同行,或祸伏着福,福中依着祸。1956年木心有一位经常来往的弹钢琴的朋友被怀疑“里通外国”,加之木心在1948年曾经去过台湾,因此也涉嫌“里通外国”而被捕入狱。审查半年,无罪释放,获得公安方面的口头平反。他出狱后才知道,他的母亲,为此心急如焚,抱病身亡,年龄还不到六十岁。 这次遭遇无疑给木心造成巨大的伤害。 在懒散的时光里,木心凭手艺接了些设计活儿,至1958年随着大跃进形势的发展,他在上海手工业局下属的一个叫上海美术模型厂里当了一名美工。也就在此时,北京建设“十大建筑”,向国庆10周年献礼,全国许多地方匀出人和物予以支援。上海也派人支援。木心被选中并成为设计领队,多次参与了某个项目在北京的设计。此次任务结束后,他在该厂设计组工作。在那些日子里,本可以有限度地施展才华了。未曾想文革开始后,人人过关。他厂里的领导也到乌镇外调他家成分。尽管在1947年他家把祖产卖了,80亩地也半卖半送,但还是把他家确定为工商地主。 在当时的那个环境下,出生工商地主、精美术、音乐、文学的知识分子,不用说在上海美术模型厂,就是在上海恐怕也是不多。不是敌人也该算个斗争对象。加之一个单位有几个“要事体”“ 手条子辣”的人,木心成了批判对象。批了一阵还不算,木心在1971年被捕入狱,囚禁18个月。狱中,木心用写“坦白书”的纸笔写出了洋洋万言的The Prison Notes。但以前的所有作品皆被烧毁。 一块金子掉在污泥惟有人识,才会在阳光下发光。木心这块金子,早已被人注目了。这人是书画篆刻家胡铁生。胡铁生是为数不多真正意义上的儒将。他出生于山东。少年时期边读书边务农。其间读经书5年,并学习篆刻书画艺术。师范毕业后任小学教员。七七事变后参加抗日军队,1938年8月加入中国共产党。胡铁生历任八路军所属部队侦察员、参谋、参谋主任、后勤部长、参谋长、胶东军区海防处长等职。在文革前任上海手工业局局长期间,他认为上海手工业局下属上海美术模型厂的木心“不但业务好,学识堪称一流,为不可多得的全才。”1978年官复原职,胡铁生就把在厂里打扫厕所的木心调至手工业局筹建《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和《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当年适逢开发旅游业的高潮,在当时的中苏友好大厦的西厅二楼开辟了一个硕大商场,专门成立全国各地的特种工艺品。木心被钦定为艺术总监,兼带筹备设在同一地点的上海工艺品展销公司。 此后,木心任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以及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 在常人眼里,耽误了几十年的才华,木心该在国内可以展示了。可在1982年他56岁正当文学艺术壮年时去了美国。对于木心的选择,就像国内有的作家在事业巅峰期放弃都市生活,选择去宁静的乡村,并切断与外界所有的通信联络一样,可能会让人惊讶。不论出于何种想法和目的,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其他人要猜度也只能是猜度罢了。就像同样一个人做的同样一件事,有人欣赏有人不欣赏。而对木心这样的艺术家是不会在乎别人说三道四的。他要按自己的方式生活。 木心的文学创作可以上溯到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他的青年时期,但早期作品全部散失。80年代在海外再度写作后,才在海外等到了迟来的声誉。台湾为他出版了多达十余种文集,他的部分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并作为唯一的中国作家;在哈佛与耶鲁这些名校教授主办的《文学无国界》网站,木心先生拥有许多忠实读者…… 如果他不去美国,在文学创作上,木心是否取得这么大的成就或业绩,这是谁也无法估计与推测的。 早年被誉为“知青画家”并于1980年以具划时代意义的油画——《西藏组画》而成为中国艺术界巅峰人物,在当时引起极大轰动的陈丹青,把木心称为我的“恩师”,陈丹青曾在1989年的一个冬日,含泪说:“我很难想象,纽约的日子假如没有木心,将是怎样的日子……”这位当今集艺术家、作家、文艺评论家于一身的陈丹青怀着感恩之心,他这样介绍木心的:“1982年,我与木心先生在纽约结识,从此成为他的学生。24年来,我目睹先生持续书写大量散文、小说、诗、杂论;90年代初,我与其他朋友听取先生开讲《世界文学史》课程,历时长达五年。课程结束后畅谈感想,我说我可以想象不出国,但无法想象出国之后不曾结识木心。”
为木心在中国文学史让出地盘、又让众多国人尽早读到其作品的还是木心的故乡乌镇。从1999年一直负责乌镇开发的主要负责人叫陈向宏。曾任乌镇党委书记。乌镇开发出来后,他辞去了官场,成了新乌镇旅游公司的总经理。 乌镇党委书记这个级别的官员在中国成千上万,淹在这人海中可能见不着脸谱。但通过他的文字,可能一下子能认出他是一位文学爱好者。陈向宏是乌镇北栅人。对于解放前从东栅去上海求学并在新中国成立后在上海安家的木心并不知晓。1999年的冬天,乌镇一位老乡给了他一张台湾出的《中国时报》,时报登了木心在1994年回来时写的一篇文章。旅游可发展经济。但说到底,旅游需要多方面的文化支撑。乌镇没有开发或者说人文没有挖掘前,其名片惟有茅盾。已进入文化旅游开发状态的陈向宏,面对海外还有这么一位出生在乌镇并在海外有这么高声誉的木心,却为乌镇本地人所不知,除了遗憾,很想为木心、为乌镇做点什么。他相信木心离开故乡,对故乡怀着非常复杂的感情。木心却不愿意跟国内有更多的联系。因此,陈向宏问了所有官方机构,发现都不了解,也就无处打听了。2001年元旦,有一届茅盾文学奖在乌镇颁奖。上海作协主席王安忆来领奖。那次王安忆正巧坐在陈向宏边上,陈向宏就问是否知晓木心。她说我知道。她说我有一个好朋友陈丹青,非常了解。她就把陈丹青的联系方式给了陈向宏。 对木心怀有恩师之情的陈丹青得到恩师故乡来的信息,很快作了回复。为木心晚年归故乡,陈丹青和陈向宏有无数的书信来往,差不多用了三四年。这主要是木心有顾虑。木心对事物很敏感,而且以他的思维惯式,把问题想的很复杂。陈向宏多次向木心一再表示,这无关任何商业成分或者回报,我们只是怀抱一种补偿的心愿,请你回来安度晚年。待很多细节上敲定后,2005年木心回乌镇一次,当时对他准备建造的“晚晴小筑”有好多想法,画了图纸,并不断修改。而木心的旧居,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变成一个翻砂厂,只剩进去的一个破门,什么都没了。里面各种铁砂子差不多有一米厚。刨出的土是酒红色的。但是,陈向宏们非常快地迁出工厂,重建木心的宅院。 木心的宅院建成后,陈丹青陪着木心终于回来了。那时,木心离开祖国已有24年,如果他从离开乌镇到上海求学算去,木心离开乌镇也快有60年的时间了。陈丹青把木心送回故乡的描述似乎有些兴奋,他说:我的一大成就是用轮椅把先生押上了回归的飞机。当飞机由京抵沪,在空中盘旋下不来之时,先生忍不住了,他一如既往的惯于以幽默去化解众多的烦恼:“怎么苍蝇飞呀飞,一停就停得住?”先生没有说出来苍蝇的另一个特点是:在认定了一个地方后苍蝇就四处漫游,在飞了一大圈以后仍百折不回地如同叶落归根似的又飞回老地方——一下就停住了,这个地方就叫乌镇。 故乡对木心的学问、人品是仰望的。木心晚年不太喜欢见人和媒体,陈向宏特意与木心交底:你愿意见什么人,你跟我说,你不愿意见什么人,也跟我说。木心不喜欢的事情,陈向宏们不强求半分,所有事都顺着他来。在生活上,陈向宏们给予了无微不至的关照,特意安排了小代和小杨照料木心的生活。 也有读者知道木心晚年居住乌镇。为能见上木心一面,煞费苦心。此时,木心似乎以诗化的方式与他的读者见上一面。 木心故乡对木心的敬重,实际是对文学的敬重。出土的文物总是厚实的。该出土的文物还是出土为好。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周作人、徐志摩、沈从文、钱钟书、张爱玲等一大批“出土文物”浮出历史地表,影响了后来的文化与人们的文学价值观。不论木心是“出土文物”还是“天外来客”,文学史上该有他的乐章!
木心的大弟子陈丹青把当今文化传统概括为四种:由清代上溯先秦的文化、五四文化、延安文化、文革文化。他说起来口气有点“痞味”:“当代文学家,甚至六七十岁的作者,往往看不到他们的语言和汉语传统有多少关系,绝大部分作者一开口,一下笔,全是1949年以后的白话文,1979年以后的文艺腔。”而把木心定为“是一位五四文化的‘遗腹子’”。陈丹青极为推崇:“木心先生自身的气质、禀赋,落在任何时代都会出类拔萃。”
他人孰好孰差的评价谁都会有。好就好在木心出版了12本小说及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散文一集》、《即兴判断》、《素履之往》、《马拉格计画》、《鱼丽之宴》、《同情中断录》;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云雀叫了一整天》、《会吾中》;小说集《温莎墓园日记》等。
2011年12月24日上午,桐乡殡仪馆羽化厅门口黑底白字的横幅:木心先生告别仪式。门口签名并领取黑纱和白花,工作人员要求来者给木心先生留言。木心遗体安放在白的和黄的菊花丛中,白布遮盖着木心的遗容。电子屏幕显示隶书黑底黄字:木心先生安息。鲜花托起木心遗像,炯炯的眼神看着从各地前来告别的人们。 厅内传出舒缓的莫扎特和巴赫的交响音乐。这是木心生前喜欢的音乐,也是他在文革被关押期间用纸画的键盘经常弹奏的曲子。可惜的是他有几根指头在那时被打折了。不然,他会弹奏出更好的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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