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魁早年丧父,家里长兄当家。这个长兄读过几年书,识那么几筐萝卜大字,在家就以王侯自居。吃饭要坐主位,说话要让大家洗耳恭听,就连洗脸也要让两个弟弟用他洗过的水。偏偏这个家里王侯好吃懒做又蛮横霸道,每天睡到太阳照屁股不说,常常对弟弟妹妹恶语相向拳脚相加,不是怪他们没担水,就是怪他们没锄地,一回因为下雨没盖酱缸把三魁打得鼻青脸肿。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看不惯蛮横霸道长兄的三魁和二哥一商量,制定了一个翻身闹革命的中长期规划,早晚要整治一下作威作福的王候家长,出出压抑心中的恶气。
那一天民兵连组织修战备壕,长兄是基干民兵不得不参加。他无利不起早,既然要劳动,必得摆个条件出来。于是便对母亲说,今天我出力,晚上要吃油饼酸菜汤,说完一甩门去了。母亲知道长子的脾气,满足不了他的要求今天就过不去,赶紧从邻居家借了三碗白面一碗豆油,一丝不苟地张罗起饭来。
三魁一看机会来了,便与二哥如此这般地密谋了一番,一个行动方案立刻形成。到了做饭的时候,三魁便对母亲说,妈去做油饼我做酸菜汤,说着就去厨房忙活起来。三魁帮母亲做饭是假,实施革命计划是真。洗菜切菜一番忙活后,菜终于下锅了,趁着菜汤翻滚热气蒸腾,三魁把早已准备好的一把巴豆悄悄放到汤里,又用大火滚了半个多小时,看看菜若浮萍汤如沉翠,三魁小心翼翼把菜汤盛到一个大海碗,剩下的巴豆悄悄丢进了灶堂。做好后三魁对母亲说,我出去玩了,别说汤是我做的,弄得母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长兄下工后风卷残云般吃了五张油饼一海碗酸菜汤,心满意足地洗洗睡下。不到一个时辰,巴将军带领豆部队从胃部向肠道进攻,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大有摧枯拉朽之势。可怜长兄好不容易弄到肚子里的那点高级食物连同污泥浊水顺流而下,一泄千里。一时间痛得长兄翻身打滚涕泪横流,吓得老母亲面如土色不知所措。喊来村里的赤脚医生,也只给了一包土霉素了之。长兄先是便稀,再是便水,最后竟然便起血来。折腾到天亮,长兄已经气若游丝面如纸色。母亲看看不行,急忙招呼老二把老大送到了乡卫生院,打了两天吊瓶才把人救过来。
纸里包不住火,长兄对母亲的一番盘问后还是弄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为了不打草惊蛇,长兄只摔了两个碗便徉装偃旗息鼓。当躲出去七天七夜的三魁若无其事回到家时,被长兄逮了个正着。于是三魁被五花大绑地吊在梁上,皮鞭子没有就用皮带,辣椒水没有就用凉水,差点用上炭火铁烙铁,整个一个《烈火中永生》国民党审讯地下党的重演。只是三魁始终不告饶,甚至没有吭一声,倒是长兄因为家里出了个宁死不屈的地下党而怒火中烧,抡皮带的胳膊打酸了也不肯罢手,直至母亲下跪才结束了这场“庭审”,最后还是三魁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打那以后三魁更是长兄的眼中钉肉中剌,经常打打骂骂不说,从此不让已经读到小学四年的三魁再上学了,愁得母亲经常偷偷抹眼泪。三魁也从此经常浪迹村头,白天跟失学的孩子厮混,晚上果园里一间简易看门房成了他的家。
三魁在家里没地位,在村里却是孩子王,麾下有差不多一个排的兵力,指挥起模拟战争来,俨然一个五星上将。常常充当党国领袖,站有站相坐有坐姿,发布号令声如洪钟,打起遭遇战来冲锋在前,还懂得点兵不厌诈、狭路相逢勇者胜等军事计谋,搞得小村时常硝烟弥漫杀声震天。只是他很知道控制战争规模,不管战争胜负,他总能控制局势,打击敌人点到为止,抓住俘虏优待放行,始终没让小孩的局部战争升级为大人的全局战事,更没造成重大伤亡。
不过,意外还是发生了一次。一天,三魁正在二米多高的土台上指挥战斗,突然一根电线杆被一匹蹭痒痒的马碰倒,眼看碗口粗的杆子向他的爱将头部砸去,三魁奋不顾身地纵身一跃,用肩膀扛住了电线杆子,避免了一次非战斗减员。只是由于事发突然,之前没有预案,正在发号施令的舌头没来得及收回来,与上下牙齿发生惨烈咬合,三寸之舌有两寸被横向切断,只剩一寸血肉相连。如此严重的创伤,三魁竟然没用缝合,咕咚咕咚咽了几口鲜血,咬牙挺着,疼痛过后,还把惨不忍睹的舌头拉出来让部属们参观参观。
三魁小我一岁,却高我一头,由于不属于一个阵营,没有多少交往,也没发生过正面冲突。突然有一天,弟弟抹着眼泪对我说三魁欺负他了,我说三魁不欺负小孩,怎么就欺负你呢?弟弟委曲,哭着说,算了吧,反正你也不是人家的对手。一句话惹得我火起,拉起弟弟说,走,找他说理去。一言既出,没有了退路。战战兢兢地走在路上,正巧三魁从对面走来,从没动手打过人的我,尽管心里慌恐却强作镇定,若无其事地走近三魁,出其不意一把抓住他的头发,使劲一扯竟然实实地把五星上将摔在了地上。我一不做二不休,顺势骑在他身上,抓住他的双手,对弟弟说,给我打。弟弟先是一怔,接着动手劈头盖脸地打了起来。三魁既没反抗也没叫喊,平静承受着弟弟的拳头。弟弟觉得不对,停了下来看着我,我也感觉异常看着弟弟。这时三魁说话了,他说,大哥,是我不对,你们打吧。一句话让我们怒气顿消,反而觉得我们理亏,急忙起身并顺手拉起了三魁,弟弟也急忙拍打着三魁身上的尘土,一场真正的战争就这样胜利结束,让我跟弟弟意外了好一阵子。
正所谓不打不相交,从那以后我跟三魁成了朋友。一起去荒原中的泡泽捕过鱼,结伴到山坡上砍过柴。接触多了,了解逐步深入,慢慢地发现三魁粗犷的外在表现下面,隐藏着一腔柔弱的心肠。
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跟三魁结伴登山,边聊边走,不知不觉中我俩爬上了山顶。站在山顶极目远眺,时值仲秋,天高地阔,遍野苍黄。面对金黄一片的广阔大地,看惯了草青草黄的俩个农村孩子突然感伤起来。我感伤,是因为即将高中毕业回农村,胸怀远大理想与浪漫情怀的我,心有不甘又别无选择,仿佛已经走入了人生的死胡同,彷徨、绝望又悲伤,可又无人诉说;他的感伤可能与他家庭有关,他也不说,看上去闷闷的。我们聊着聊着竟唱起歌来,记得当时唱的是我为祖国献石油,唱着唱着三魁突然哽咽了,猛地侧头一看,竟看到三魁热泪长流……
后来我因搬家离开了故乡,再后来因为从军我去了内蒙古草原。一九八零年我探家回故里,无意间问起三魁,表弟告诉我说,三魁三年前死于自杀。
一个隆冬的黑夜,三魁在村庄果园小屋咬了雷管,整个下颚都炸飞了。由于果园距村民住宅有一段距离,加之雷管爆炸声音不大,一个星期后小伙伴才发现了他。
三魁的死因至今是个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