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生故事
黄新原
一年一度的高考招生录取就要开始了,这让我想起了一段往事。
从80年代中期,一直到90年代末,每年暑假,我都承担学校到外地招生的任务。这是个苦差事,录取紧张的那些天,甚至通宵不睡,阅读核对考生档案和专业、考分排序,有一点差池,就干系重大。
让我记忆深刻的,是有一年在山东。
山东是我的老家,听到一口熟悉的家乡话,就有一种想为这块土地上的乡亲办事的愿望,但招生并不是凭愿望就能办的事。
山东是个高分省。从我决定去山东起,就有一位济南的部队干部打来电话(电话号码不知道从哪儿来的,但这对招生人员来说并不奇怪),他孩子第一志愿报考我们学校,而且考分不低。那年因为学校在山东招的名额多,一共要去3位老师,但分头出发,按时集合。我第一个到达,迎头就遇到了这位老兄。这是位师职干部,大校军衔。比我早两年当兵。他把我按在车上就走,说住处已经备了。这很危险,很容易犯纪律。50年代出生的人,大多是独生子女,有人说,孩子高考,有点像买房和买车,都是盼了好几年,但事到临头却摸不着头脑。他就属于这种情况,有点盲目乐观,一付很自信的样子。认为孩子的考分没什么问题,只是想和老师拉拉关系,套套近乎,盼着能早一点把消息传出来,说爷爷奶奶都盼着孙子的“喜报”。吃饭时,他以军人的直率说:“黄老师,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你犯纪律,也用不着你搞小动作,只要你一看到孩子的档案调到手了,就立刻给我打个电话,这就够了。”
按说,帮这个忙并不难,那时手机已经很普遍,打个电话就行。但多年的经验还是让我提醒他:“我帮这点忙没问题,但你得有心理准备,情况得进去才能知道,有什么意外变化谁都说不准。”我当然没有住他安排的地方,直接进了招生大楼。结果真的出了意外,一调档,根本没他的孩子,差了将近一个分数段(10分),那年山东考分出奇的高,而我校生源又出奇的好。我第一时间把情况告诉他,算是尽了我的义务。
几小时后,他竟然进了招生大楼。一个和招生工作毫无关系的人,能通过武警的严查,他肯定托了很硬的关系。见到我,他脸色通红,无话可说。我很忙,无心寒喧,只能表示遗憾。几分钟后,我无意中发现,他躲在一个墙角,用头不停地撞墙,那种急彻肺腑的样子,让人看了很不是滋味。我上前安慰他:一本不行,还有二本,孩子反正有学上,你何必着那么大急呢。他说:事情怪他,孩子爷爷也是位老军人,病重正住医院,他把话说得太满,说孙子到北京上学肯定没问题。结果却落空了,他怕老人听了会病情加重。说着话,额头大汗淋漓。
人有时要相信缘分,当天晚上,和我们住隔壁的一位北京女老师,在同桌吃饭时聊起生源情况,她所在的也是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她苦笑着说,他们学校今年在山东情况不好,第一批投档,生源不够,在等退档的第二志愿。我立刻想到那位撞墙的老兄,于是问,要不要调剂生?她说,高分可以考虑。我说那你给帮个忙。于是把来龙去脉说了一下,她表示,分不低,可以把档案调来看看。我立刻给那位老兄打了电话,没几分钟他就到了,原来他一直就没离开这座大楼。线被我牵上了,他就像见到了救星。一天之后,他跑来给我们送饮料,喜形于色,说那位老师真够意思,孩子已经录取了,而且专业很满意。他已准备好车,亲自陪那个学校的两位招生老师,先去孔庙,再登泰山。
这只是我们这次招生中的一段插曲。我们自己还有故事。
在阅读档案时,我们发现一位惠民地区的考生体检表上显示,两肩不一样宽,差着两公分。在往年的招生中,有的学校曾闹过笑话,对体检表不认真审查,结果学生一报到发现是瘸子。复查档案,体检表上人家明明写着左右腿相差几公分,并没有隐瞒行为——没什么说的,只能收下。所以我们决定这个学生不能要。但退档时来了麻烦,招办不给退,驻在招办的医生解释,这并不属于“专业受限”范围。结果双方争执起来。最后我们拿出了杀手锏:要看学生,只给24小时,见到学生没问题我们就要,要是个歪脖子,就不要。这是个农村孩子,我记得很清楚,档案上,孩子父亲1958年生人,他差不多20岁出头就有了这个孩子。
就在这件事的第二天上午,接到学校电话,给了我们一个“调剂名额”(拿着这个名额可以指名降分录取学生),要招的是一个蓬莱什么老板的女儿。就在学校的电话刚放下,那位老板就来了电话。他说自己就在招生大楼外面,想见我们一下。山东那年的警卫规矩很奇怪:外面的人不准进来,但里面的人可以出去,只要你有招生老师的证章。于是我们3人一起到了外边。那是位标准的山东大汉,声若铜钟,直爽痛快。他显然是认识学校什么领导,但却被嘱咐缄口不言,所以不像有些人吹吹哄哄。只是说:“到吃饭时间了,走,吃饭去。”为表示感谢,大热的天,他要了甲鱼。说在这儿咱们海产一概不吃,等完了事,咱们一起回家,吃咱们蓬莱的海货。席间听出来,他是个渔民出身的水产商人。他有个专职司机,开着一辆皇冠车,专程赶到这里。
吃完饭,车把我们送回招生点,刚要进门,一位武警战士叫住我们,说有人找我们学校的老师,已经等了很久了。我们一看,眼前是一对农村父子。这让我们一下想起了那个肩膀不一样宽的考生。这是那种朴实得让人心疼的农村人,父亲个子不高,很瘦,见了我们显得手足无措,话说不出来,眼睛里闪着一种惊恐的光。他身子晃着,如果是解放前,那身段恐怕是要打躬作揖甚至下跪的样子。最后竟指着街对面一家小饭馆说出一句话:“老师,走,咱们先吃饭 ……”那考生是个大个子,足足比他爸爸高出一头,壮实而憨厚。正值盛夏,一件挎篮背心上全都是汗碱,看着我们,紧张地不住用手擦汗。我的眼睛盯着他的双肩,看不出任何异常,发达的肌肉,像小牛犊一样。
想到这样的农村孩子考了那么高的分数,我不由得惊出一身汗:这太危险了,只差交臂之隙,我们如果那一刻见不到他们,按说好的期限,回去就要退档了。我问他们是什么时候到的,父亲说,半夜就到了,听到消息,他们从惠民赶夜车过来的。他们就在这里一直站到天亮,又站了一个上午,他们不知道该去找谁,到现在爷俩都没吃饭,他们急得吃不下一口东西。实在忍不住了,才向武警战士打听我们。我见我们的招生组长、一位快60岁的教授(我那时才40多岁),眼睛里有一圈泪光,他看看我们俩,然后拍拍摸摸那孩子的双肩,说:“你们先去吃饭,不用着急,没有问题了,这学生我们录了。”
我至今记得那位父亲,眼泪就像下雨一样落了下来,双手抓着教授的手,不停地晃着,连一句感谢的话都说不出来。那孩子出人意料地冲向门口那位武警战士,给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们的任务完成后,教授回他的济南老家了,我和另一位同龄的老师去了蓬莱,领略了“蓬莱仙境”,却没看到海市蜃楼。住在水产商那规模不小,但仍显粗糙的渔村式招待所里。晚上,我和那位老师一起去海边,恰赶上阴天,那是一片一丝光亮都没有的大海,我们俩坐在沙滩上,我很恐惧,想着,这么黑的海,如果掉下去,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游。突然旁边那位来自甘肃贫困地区的老师说:“惠民那个孩子现在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我老惦记着他。”于是,我们相约新生报到时,一起去看看他。
山东在改革开放后,一直走在全国各省的前列,整体面貌发生着日新月异的变化,大片过去最贫困的地区逐渐脱贫。作为山东人,我经常关心着那片血脉相连的土地。而从蓬莱那位已经发迹的渔民家长和惠民那位地道的农民家长身上,我仍看出了巨大的差别。那不仅是经济地位的差别,更是观念和文化的差别。作为同龄人,那差别,有着天壤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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