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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的哭
黄新原
雷达三十三团陶玉安战友英年早逝，民校写了《送别战友》。文中如泣如诉，看得人不由泪眼模糊，由此想到了一个话题——男人的哭。
都说男人不能随便哭，男人比起女人，也确实不太爱哭，情未到极处，他们不哭。
小时候，可能也是时间久远了，我仿佛不记得自己哭过，打架被人打了，老师罚站了，拔牙了，打针了，之类的事情，都等闲视之。除此还有什么能让孩子哭呢。
父亲常说：“男孩子，别动不动就咧咧。”
那时看书，看到诸葛亮哭赵云，曹操哭典韦，刘备别徐庶，觉得那是生离死别，哭哭就哭哭吧，可以理解，但没有共鸣。
到长大了，反倒记得哭过。
一次是总理逝世，这不光我哭，全国都在哭，男人不比女人眼泪少。那是种痛得都找不着哪儿痛的感觉，想起来就想掉眼泪，直到今天。
男人操过的心力，受过的委屈，我敢说谁都不如总理多。到了最后，他挨过的手术刀之多，也恐怕没人能及，恨不得癌在哪儿长出来，就切哪儿，人都快切碎了，还在操劳，还在咬牙吞咽着委屈。不记得有哪篇文章说总理因此流过泪。他不哭，我们哭。他应该是近代中国接受眼泪最多的人，尤其是男人的眼泪。
一次是主席逝世。说实话，那哭，不像总理逝世时眼泪多。不是失去亲人的感觉，而是泰山崩塌的震动，和对国家前途的忧惧。从小，孩子们心中就仿佛有一个与生俱来的信念：“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他是偶像，在孩子们心中矗立得牢牢的。直到今天，这偶像在这一代很多人心中仍然矗立着。也许这些当年的孩子，经过几十年风雨艰辛的磨砺和在曲折生活中的不断反思，理智上对“老人家”的功过早就有了自己的认识，但儿时就已注入心灵的那尊闪光“神位”，却很难被损毁和玷污，那“神位”被今天已经五六十岁的“孩子”们在心里坚定守护着，时常祭拜着，不断“擦拭”着，这恐怕会一直持续到他们生命的终结。这是一代人的宿命。
再长大，为人夫，为人父后，又哭过。
女儿上初中，有个同学，叫倩倩，只要一放学，就长在我们家。她总穿双旅游鞋，小脚丫特臭。不久，女儿说，倩倩得病了，是癌。不多时，倩倩走了。据说，走前，老师去看她，小小年纪，她竟说出：“活着多好啊。”送她时，我们两口子都去了，倩倩那小样儿我至今还记得，平躺着，白白的脸，架副小眼镜，有种在我家做作业时的安宁。看着她疲惫无泪的母亲，我泪水涌了出来，整个内脏有种往上揪的疼痛。为什么会在眼前发生这种悖乎常理的事情，她母亲的痛我懂，但究竟那是女人，我隔一层；而那位父亲我似乎更懂，我不敢想像，他该怎么活。告别的同学中，有个粗壮男孩儿，同学们起个外号叫“farmer（农民），那孩子并不站在人群中，而是站在屋外，额头抵着墙，在隐声涰泣。那是种男子汉的哭。
男人的软胁，除了国家遭难，就是儿女早殇。
近10年，我先后送走父母。我哭。
最痛的是父亲查出癌症，那时父亲还像健康人一样，可以爬山。我当着父母的面哭了。母亲严峻地说：“有用吗？”父亲微笑着说：“这有什么，战场多少人牺牲，这已经是赚的了。”28天后，父亲离开人世。这28天，他很平静，一勺勺努力吞咽着稀饭，一如他平时的理智和自律。只嘱咐了一件事：一定要让我女儿好好读书。
5年后，母亲去世。此前的10年中，她一直承受着一种罕见的心脏病的折磨。如她那么坚强的人，我见得不多。她的慈爱不在脸上和嘴上，而在为你考虑问题的周全和细致。那是个晚上，下午送到医院时还很清醒，认为用点药就会缓解，但天人之际只在一瞬，她那颗如她一样坚强的心脏，就在两搏之间停住了。我把头埋在她还有温暖的怀里，只叫着妈妈，脑子里就像被打进一束强光，茫然空寂，万物皆无。哭是压抑的，因为还没有完全感觉到眼前的现实，我还不相信自己已经成了“孤儿”。真正我哭出来，是在母亲周年祭日的那个晚上，对母亲的思念，对遗憾的反思，对失误的愧悔，反复消化了一年之后，我在点亮蜡烛后，突然放出悲声——上苍给我的，是一个好母亲，她有爱藏在心里，打小，她教我们的，是自立，坚强，勤学，俭朴。像父亲一样，她也不喜欢我们“动不动就咧咧”。
今天，已是年近花甲，不知是不是年龄关系，眼泪比以前多了，经常被莫明其妙地感动，经常眼睛发潮。总在自戒：哪儿那么多眼泪，还是男人吗？但到时候还是忍不住。
但自问：被感动、被流泪的，没有太多儿女情长，没有太多小家得失，不是中爱，就是大爱。
汶川地震时眼泪最多，泪都流给了那些危难中的团结坚强，流给了祖国的人性彰显，流给了百姓的悲壮长歌。全国祭日鸣笛的那一刻，马路上的车全都停下，驾车的人肃立车外，一手按响喇叭，那声音响彻天外，问，男人该不该流泪？我看到，那时的男人，无不流泪。
前年教育部发出通知：着各学校春节组织学生给祖国拜年：一拜壮美河山，二拜炎黄始祖，三拜历代英杰，四拜革命先烈，五拜英雄模范，六拜亿兆黎民（我要再加一句，七拜辛劳父母）。这是国家的大进步，这是在向孩子们灌输无疆大爱，不知为什么，我看到这通知，也流泪了。
现在听音乐，看电视剧也容易流泪。比如每听《十送红军》，必会把我眼泪招出来。一次女儿看我挺高兴，故意放这首歌，立刻，我转喜为悲，女儿大叫：“爸爸，别，别，” 但为时已晚，眼泪已经涌出。
好男人，苦不哭，伤不哭，委屈不哭，挫折不哭。
只为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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