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指导员
我的指导员是河北三河人,姓刘,65年的兵。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老挝的阵地上。那时我们一茬新兵刚从昆明进行了三个月的集训,接着大批入寮。在一个被削去山头的空场上,用竹子和油毡搭着一个大棚,那儿就是全连集合的地方。指导员就在那儿第一次给我们点名。说的什么已经忘记了,但最初的印象还是深刻的。他没有河北口音,是一口几乎纯正的普通话,这拉近了我们的距离。那时他还不到30岁,寮式军装的帽子本来就有点大顶,加之他长脸,所以愈显得瘦,帽子戴得不太正,不像新兵连里的干部,个个笔挺,军容风纪标准,这反倒又拉近了我们的距离,我是个稀拉惯了的人。
点完名,当场,指导员就叫我跟他走,我心想,这是怎么了?
到了他住的屋子,开门见山,他问我:“你身体不好?”
我说:“也没什么。”
“真没什么?”
“真没什么,就是瘦点,力气小点。”我眼睛瞪起来,有点烦,不愿意受这种盘问。
“你是想到枪班(我们是高射机枪连),还是到指挥班?”
我说:“服从命令。”
“看你瘦得跟小鸡子似的,去指挥班当报话员吧。”
“是。”我心里高兴。
指导员这一单独接见不要紧,立刻在连里传开了,老兵后来和我熟了,就说,你小子有福,刚当新兵,连里的工作就随便挑。
我说:“放屁,我想当连长,能挑吗?”
指导员和连长有点不和,连里的干部分两拨儿,指导员和刘副连长、司务长都是三河人,是一拨儿,连长、副指导员加熊副连长是湖南人,又是一拨儿,虽有小矛盾,但都还过得去。连长是条汉子,小事不管,心底很阳光,大家都敬重。指导员文化高,口才好,思想工作做得好,所以威信很高。所有连里的干部,都是参加过抗美援越的老兵,对老挝的严峻形势不屑一顾,认为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和在越南被美军炸得一死一片比起来,这里死个把人,根本不算什么。
指导员早年丧父,母亲改嫁了,嫁到北京。所以好像天然对北京兵有种偏向。当然,他对其他地方的兵也很好,只要不太捣蛋,不出大格,他都护犊子。
我不争气,来连队没多久,就病了。冬天,老挝的山头上白天热得不行,晚上又冷得够呛,一来二去,哮喘犯了,嗓子呼噜呼噜山响,卫生员就来给打青霉素。一喘起来,人一点精神都没有,加上连队的伙食都是干货,天天是炸花生米、鱿鱼干加猪肉罐头,一点青菜都没有,我火大得鼻子直冒烟。天天蔫头耷脑,训练也不能正常参加。
炊事班住在山下,养了几只鸭子,见天下几个蛋,算是新鲜食品,是连里的宝贝,没人敢动。炊事班长是个湖南兵,一发脾气,眼睛瞪得跟灯似的,没人敢惹。但他挺服指导员。有一天他忽然拿上来两个鸭蛋,递给我,瞪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后来知道,是指导员专为我开了个支部会,做出决定,每天发给我两个鸭蛋,当病号饭,并且没有期限。我当时的感激,今天想起来,胸口都发堵。小时候姥姥每天给我用开水冲两个鸡蛋,虽然有点腥,但我很习惯。这时每天有两个鸭蛋,不是救我的命么。现在想来,北京兵就一个字:傻!全连众目睽睽之下,你每天都拿两个新鲜鸭蛋,那是什么劲头!得多招人恨呀——“你是什么东西,不就才来没几天的新兵蛋子吗。”还行,最后事实证明,我还没犯众怒,因为有指导员挺着,而且我也像病鸭子似的,可能也有人同情。吃了一个月鸭蛋,60多个。到了雨季,我病好了。
关于指导员,还有一件事我记得很清楚。
那是部队临回国时,一个机枪牵引车(四管高射机枪行军和炮一样,得用汽车拖着)的司机犯了纪律,私下买了老挝老乡一块手表。那块表我见过,不知是什么牌子,但花里胡哨。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惊动了师里。师政治部直工科(直属队工作科)科长直接处理这件事。这老家伙据说是48年的兵,左得要命,非要当时就给处分。犯错的是个68年的福建兵,开会时老家伙大吼一声:“站起来!”拿出大批判的架势。这个兵跟我一样,也精瘦精瘦的,站在那里低着头,非常可怜。指导员主持会,但并没有跟着大声嚷嚷,明显看得出在敷衍。最后还是没给那个兵处分,指导员私下对我说,他和那老家伙说明利害,回国要长途行军七天,车经常在悬崖边上走,要是这个兵带着思想问题,把车翻到山涧里,那损失就大了。最后师里派老家伙在我们连押车行军,指导员为保护自己的兵,一到兵站就想办法给老家伙弄好吃的,把他伺候得很顺气,而自己一直坐在那个兵的驾驶室里,有说有笑,备加抚慰。因为我们是配属连队,到了昆明,各归各的建制,处分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回国后还有一件事也很让人感动。
一位68年的四川兵,回国后复员了。没多久,他又回来了,穿件破棉袄,样子很惨,原来是得了肺结核,回家后,把仅有的那点复员费都花光了,病却越治越厉害,已经开始吐血。指导员把他安排在连队后边一个小土屋里,便开始找上级,营教导员说,人都复员了,部队有什么办法?指导员又找到团里,团政治处也为难。指导员就把这个兵带到团部,趁团政委在食堂吃饭的机会,拉着这个兵直接见政委,说:“你的兵,刚回地方不长时间就病得这么厉害,明明是在部队得的这病,你不管,这兵就活不成了。”最后政委下令先住卫生队,不久给送到天津464医院去了。据说(我没见着)几个月后,这个兵病好了,养得胖胖的回了家乡。
指导员离开部队比我晚,后来我们联系上了,是他找的我。
那是前两年的一天,爱人忽然来电话,说有个姓刘的,说是你的指导员,打听到我这儿了,人在我办公室坐着呢。我半小时赶到,确实是指导员,头发花白,已经老多了。见到我,他冲过来,一把抱住我,眼睛呼呼流泪,说:“小黄,真想你呀。”我也喉头发紧,眼睛发潮,是种见到慈爱兄长的感觉。
从此,只要他一到北京,就和我联系。我和北京的几位战友还一起去过三河几次,见到了嫂子,记起她探亲时给我们洗衣服的模样。
年近七旬的指导员不简单,还会用手机发短信,逢年过节都互相问候,有时还打个电话聊聊天儿。
他跟天南地北很多当年他的兵都有联系,那些兵都忘不了他,邀他去玩。
我愿我这位老大哥健康长寿。
他不会上网,我在背后胡乱写写他,反正他也看不着。
这是在老挝参加一个什么会时照的,右一就是指导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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